序章

那是汪深不见底的潭,亦是座无边无际的漠。那儿一无所有,荒芜,那儿包罗万象,无尽。
白日与黑夜并存,天空与大地合一,是有序,是混沌,是起始,是终结。
是一波潮起潮落的海。
哗啦。
一道浪打在那人身上。
碎波飘扬,漫射出万花镜般的光辉。
那人垂着头,双手悬吊在空中,半身没入海中。
碧波起起伏伏,而那人不为所动。他在等,等混沌化为有序,等终结迎来起始。此起彼落,循环往复,无尽无穷。
哗啦。又一道浪拍来。

第一章 初见

2012 年 5 月中旬。暑假第二周,实验室。
这是属于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物理系高能理论组的空间。
说是实验室,其实大多都是连线跑程序的活,最多也就纸笔作业。室内摆设和普通的办公室一样,主体为办公桌隔间,每个座位配有一台桌上型电脑。
靠近门的一侧是用来接待访客的沙发区,茶几上的花瓶插着一株蔫得垂头丧气的植物,看上去已许久无人问津。门旁的墙上挂着白板,上面还留着只剩半截的数学式,似乎是研究生讨论时留下的痕迹。窗边是整个空间最有生活气息的角落,有个放有饭盒和咖啡壶的洗碗槽,碗槽旁还堆着成箱的零食。
既是理论组,自然不需要做什么实验,但白大褂却像是约定俗成的制服,人人都有一件,进实验室或召开组会时便会披上。虽然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习俗,但外人看上去还颇像那么一回事,当事人也乐得享受那莫名的优越感,便流传下来了。
今天是一周一次的组会,研究生以上的组员全到了。
研究生是别想有暑假的。
牧濑红莉栖被前一场会议耽搁了一阵,赶到时实验室已经没人了。她连背包都来不及放下,便抄起座位上的文件和门旁衣架上的白大褂,奔向会议室。
还好,终究是赶上了。
她从会议室门边的桌上拿起一份装订好的文件,轻手轻脚地走向台下的空位,准备旁听学弟的报告。
这是冈部入组后第一次上台报告,她自然不能错过。
得知自己要带新人不过几周前的事。教授在面谈过冈部后,决定将他交给日裔的牧濑来辅导。只不过这阵子她正忙着赶论文,没什么时间招呼他,仅在上周匆匆打过一次照面,约了今天散会后再好好聊聊。
“希望来个有趣点的家伙。”她得知后,下意识就想起那种说着日式英语,对学长姐唯唯诺诺却又对后生摆架子的家伙。
“刻板印象。还是有和我们差不多的日本人的。”牧濑的一位学姐如是说。
“日本人啊……”她漫不经心地根据过往经验概括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然后发现不管从哪方面看都不怎么令人印象深刻。
“还是个男孩子。”学姐突然揶揄道,“怎么样,终于给你等到了吧?”。
“什么?”牧濑一时没会意过来。
“东、洋、人。”对方一字一顿。
她这才反应过来,脸颊差点烧起来:“学姐!”
她曾经以喜欢东洋脸为借口婉拒过他人的追求。这本不是什么值得老是提起来的趣事,但在当时的情境下,此事却意外传遍了整个学院,甚至升华为一个哏。
好在人们忘得也快,事过境迁,如今也只剩牧濑的学姐偶尔会提,但每次牧濑都还是恼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上周的组会牧濑也迟到了。
当时她一进会议室便看见那道没穿白大褂的身影。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台下,认真写着笔记。
牧濑挑了他斜后方的位置坐下,将他的侧影与自己的猜想叠起来比较。
他的脸庞相对瘦削,因此轮廓也更加有棱有角;一头典型的黑发不长不短,不顺也不翘,而刘海却长得几乎遮住双眼。
这些特征单独拿出来都不怎么突出,甚至可说是平庸。可这些不显眼的元素组合在一起却是格外耐看,令牧濑心生一直看下去的念头。
接下来的会议她都不怎么专心,完全不记得自己上台后都讲了些什么,只知道台下的掌声听上去和往常没什么不同。这样,算是正常发挥吧。
散会后,她一边看着冈部有条不紊地将东西收进背包,一边琢磨着搭话时机。就在此刻,冈部掉了支笔到地上,他弯下腰去捡,却几次都没能拾起来,甚至让笔滚到了她这里。
她捡起笔递给他,自然而然地就对上了他的眼。
一般东方人的眼珠远看是纯黑,近看则成为浓郁的深咖啡色。而他的眼珠,是浅褐的。牧濑想,在阳光下一定会是很好看的金黄。
他连忙别开视线,接过笔时甚至险些没拿住。
过了几秒,他却没事般起身,主动转过来面对她。
牧濑这才想起正事,也跟着起身,微笑道:“初次见面,我是牧濑红莉栖。”
牧濑自认在日本人中并不算矮,却比他整整矮了一头。可见他的身形在日本人里算是相当修长的。
“冈部伦太郎,叫我冈伦就好。”
他自然地握上她伸出来的手,虽然有些拘谨,却不见刚才的无措。
“冈伦?”她差点笑出来,“无意冒犯,不过日文名字也能这样取首字简称吗?”
“是……是以前人家给我取的绰号。”他立刻破功,露出难为情的神色。
这勾起了牧濑的兴趣。她最喜欢逗表里不一的人了。
“没事,冈伦好。挺好听的。那你也叫我红莉栖就行了。”
他果然脸红了,推辞道:“还是叫牧濑学姐吧。”
“以后都是自己人,别那么客气。”
“不不,这个对日本人还是有点……”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却没放过他:“入乡随俗嘛,都来一年了,还没习惯吗?”
“这在英语和日语的语境还是不太一样的。”他看起来是真的很困扰。
她想了想,最后从善如流:“那我们说英语吧。”
回到本周组会。
所谓的组会其实很像读书交流会,会议内容主要是让成员轮流上台报告过去一周的研究进度和文献回顾内容,然后由教授给每个人讲评。
冈伦刚加入,尚无研究进度可言,读的文献却多得可怕。红莉栖认真到几乎皱起了眉头,才能跟上他报告的速度。
他在台上的风度很好,目光坚定,言语精练,和上周那腼腆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果然换个语言就会换个脑袋。”她在内心感叹道。


会议结束时已是傍晚,红莉栖留下和教授多谈了一会儿。等她回到实验室,实验室只剩冈伦一个人了。
他正在看手机,不知是什么内容,看得他一脸严肃,连红莉栖进门都没发现。
“冈伦?”
她似乎吓到他了,短短的一刹那,他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进白大褂的口袋里,整个人几乎跳了起来。
不过下一瞬间,他便认出了她,又放松下来。
红莉栖有点想笑:“为什么第一反应是藏手机?”
他解释:“给高中老师吓出心理阴影了。”
又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下次别这样,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她莫名其妙:“这里可是公共空间。”
又好奇道:“看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论坛而已。”
又扯了几句没营养的话,他们才谈起正事。
红莉栖看过他的学生档案。
冈部伦太郎,高中毕业后又隔了一年才申请上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物理系,于升大二的暑假进入高能理论组。
红莉栖比他高两个年级,但由于跳级的缘故,年纪其实小他一岁。
她原本以为冈伦是那种保守内向的日本人,还担心会不会在上周就将他得罪完了。虽说得罪就得罪,往后还是得靠她领他,但这样终究是枯燥了些。
还好,随着谈话的深入,她发现冈伦只是比较慢热而已。
从藏手机的举动就能看出,他是个戒心很重的人。她不知道他的过往,但在这待了一年都没改掉这习惯,足见是多么根深蒂固。可他虽然戒心重,却并不封闭,愿意尝试。
红莉栖在组会时就发现了,他和那些初见的人互动时,是完全没有脾气的。看不出个性,也说不清是个怎么样的人,只是淡淡地存在,像个若有似无的剪影。直到渐渐摸清他人底线以后,才开始伸展自己,顺着他人决定自己外显的特质。
就像只穿山甲。
那么,那层厚厚的鳞甲之下,一定是很柔软的内里了。
红莉栖起了玩心。
红莉栖不热衷于社交,但只要她想,跟一个人混熟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以往能引起她兴趣的对象,不是长辈就是学长姐,这还是第一次有新人进入她的视野。她立刻盘算起来,新人单纯,照理来说更容易放下戒心,况且还有辅导他这个借口……
思来想去,她越发觉得,没理由她搞不定这只穿山甲。
简介完理论组的规章制度,红莉栖把话题带到了今天的组会。
“你讲得很好呀,以前上过课吗?”
“只是比较多上台的机会,久而久之就摸到窍门了。”
“什么机会?社团活动吗?”
“算是吧。”
“原来你会参加社团活动。是什么社团呀?”
冈伦似乎有点招架不住这种快问快答,视线开始往旁边飘:“那个……跑酷。”
红莉栖一时将问话的初衷抛到脑后,露出货真价实的惊讶。
“跑酷?”她上下打量他,“你?”
她印象中玩跑酷的人都浑身肌肉,虽然不至于到健美那么夸张,但也算得上精壮。而且据她所知,玩这项运动的人多半喜欢表现自己,从穿着到行为举止多少能看出点迹象。
至少不该是冈伦这般浑身书生气息的模样。说话轻声细语,举止拘谨斯文,穿着十足的乖学生,身子看起来也不怎么结实。
“来美国后没跑了。”他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哦,一年,那确实。”她支着手肘继续盯,“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哪天重拾兴趣的话叫上我,我是真想见见你跑酷的模样。”
“有机会的话。”他微笑。
这一笑挺微妙,终止话题并画下了界线,还让她看愣了。她眨了眨眼,注意到失态后便转移话题掩饰了过去。
她拿起冈伦的申请资料开始翻。
“为什么想不开申请这个组?”
他失笑:“为什么是想不开?”
“不是读文献就是码程序,脱发组啊。”
“哪个研究组不是这样?”
红莉栖想了想:“有道理。”
但又不死心地追问:“这么说好了,你不觉得高能实验有趣多了吗?起码是对着实际的数据在分析,偶尔还有机会搞搞仪器什么的。”
冈伦挑眉:“谁说理论组碰不到数据和仪器?”
红莉栖终于撬开他的话匣子,功成身退。
他先说了一段澄清刻板印象的言论,逻辑连贯条理清晰还不忘举证,而后才忽然意识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是谁,有些尴尬地将话题带回自己入组的理由。
“我想研究时间旅行,这是我来的目的。这个组一半以上的成员都在做相关课题,教授也是一方权威。就出路而言,也是世界上相同性质的组中数一数二的。”
相对于前半段精彩的即兴科普,这段话在红莉栖耳里听来就跟面试应答模版一样。
“敝人志在研究时间旅行,而贵组是相关领域中数一数二的权威……”
她最听不惯这种废话:“为什么想研究时间旅行?为此做过什么准备?”
冈伦居然没有动摇:“我想知道时间旅行可不可行,为什么可行或不可行,在哪些条件下可行,哪些条件下不可行。如果问我为什么想知道,我也说不上来,只能用做过的准备来证明。申请这个组以前,我将这个组的成员近五年发表的所有论文都读过了,教授的则是每一份都读过。所以我能确定,这是我想走的方向。”
红莉栖不是随便就会被唬住的人。见她年纪小而曾经想唬她的人多不胜数,其中还有许多是教授以上级别的,可只要是德不配位的,全被她鞭得满地找牙。
不过这次,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她知道随便抽一篇论文出来问他,他都答得上来。她就是知道。这是自身实力与自信相当的人之间的默契。
这学弟不错。难怪教授会将他交给她,其他人是镇不住他的。
虽然她表面上和其他组员处得都不错,但学识上的落差造成的隔阂始终都在。面对课题时,他们与她就像平行世界的人。而今,她的世界中,终于走进一个某天也许能看到她车尾灯的人。
她心中升起敬意,甚至开始期待他未来的表现。
不过她始终没放弃跟他混熟这事。从长计议吧。
牧濑红莉栖,18 岁日裔美籍学生,正要升大四,因其跨领域的成就而被人称为天才少女。她不仅是高能理论组的成员,同时还是脑科学研究所的实习研究员。她在两个领域都发表过数篇论文,其中一篇脑科学论文还登上了权威学术期刊《Science》。
即便在这样轻的年纪便有如此高的成就,她并不傲慢。她自信,却不狂妄。她明白,知识和见闻是慢慢累积起来的,她只不过是幸运,比较早弄清自己的方向,早一些踏入这个领域而已。
不过毕竟年纪尚轻,棱角仍在,她对自己看不惯的事是不假辞色的。她看不惯自以为是、故意欺瞒和辩不过便诉诸人身攻击的家伙。
尤其是人身攻击,那是她的雷点。曾有几个人因此被她轰出物理学院。不是说她有这个权力,而是他们知道自己在那混不下去了。
红莉栖读起冈伦的修课检视表。
普物实验、普化、力学、电磁学、电子学、热力学、线性代数、广义相对论——
“这是把二年级的课也修完了吗?”红莉栖挑眉。
“一年级的大多抵免了。”他看上去不觉得这有什么。
不按顺序修课并不稀奇,有些人为了申请研究生的 GPA 好看,会在低年级时先修重课,高年级才修基础科目。不过像冈伦这样基础科目差不多抵免光的就确实少见了。
抵免要不是靠以前修过同样的课,便是靠考试。
他在高中的成绩不算优异,至少不及申请本校物理系的标准,也没有任何先修记录。也就是说他在那一年中,在准备申请学校的同时也自修了一年级的课程。
而且……
“你在第一学期就修广相了?”
“嗯,怎么了吗?”
她张嘴半晌,却在最后一刻将已到嘴边的夸奖咽了下去:“只是觉得可惜。第二学期是我当助教。”
冈伦肉眼可见地吞了吞口水,似乎在庆幸自己命大。
红莉栖取出组会上拿的文件,翻到印有冈伦投影片的那几页,又皱起了眉头:“这些文献,是教授开给你的?”
“是。”
“他可真狠。”她感叹道。这份量都快赶上她了。
她不经意地朝窗外一瞥,映入双眸的是一片橘红的天空。感觉才聊了一会,转眼便黄昏了。
直到刚刚,窗外都还是阴天,而此刻夕阳的高度已低于云层。夕照穿透窗户洒入阴暗的室内,使沙发区的两人沐浴在柔和的光辉中。
红莉栖突然侧身,伸出手臂像是要去捞那光辉。就在此刻,实验室的门开了,门窗的对流引入了微凉的晚风,吹得红莉栖棕红的长发四散飞扬,在夕照下仿佛一簇飘舞的明亮火焰。
平时的冈伦,即使偶尔失态也能很快调节过来,可此刻的他却看呆了,眼中竟隐隐透出了向往,甚至渴望。
红莉栖终于够到了电灯开关,于是啪一声,冷白的日光灯盖过了夕照。
“吓我一跳,你们还在呀。”
冈伦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看向进门的人,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红莉栖认出来者后,竟也难得局促了起来:“学长。”
对方摆摆手,表示请无视他:“我就回来拿个东西。”
说完,走向碗槽捞起一个水瓶。
“忘在这里快一个月了,”他轻轻抛了抛水瓶,对红莉栖笑道,“再见。”
与冈伦擦身而过时,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冈伦一眼。
“那位是?”冈伦在他离开后问道。
“我学长。”红莉栖看起来并不想多做解释,冈伦也不好再问下去。
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却发现理不顺,索性全往后束成马尾,左右甩了甩,看上去精神多了。
她此刻已完全进入公事模式,不再将冈伦视为学弟,而是同侪。
“你刚刚提到本组的出路,是有具体指向吗?”
“有的。”冈伦喝了口水,“我想进 SERN。”
SERN,欧洲核子研究组织,约莫十年前公开了时间机器研发计划,举世哗然。许多人强烈抨击该计划,认为在彻底了解时间悖论以前不该贸然进行研究,但也有人指出,时间旅行当前仍处于理论架构阶段,离实验尚有数十年甚至百年的落差,暂且无需担心。无论如何,时间旅行的确是个极具争议的研究,但直到实验前都不可能出什么事,而实验的风险一定会受到妥善评估。
“那你算是来对地方了,就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来着,就有两个人去了 SERN 呢。”
冈伦露出一个疏离的微笑,淡色眼睛中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些。
“怎么了?为什么这表情?”
“没什么,只是觉得,不愧是美国呀……在日本,只要提 SERN,在路上都可能会引来一顿暴打。”他的神情颇为复杂,竟说不出是侥幸还是感伤。
红莉栖皱眉思索了半晌,才恍然道:“2000 年问题。”
冈伦点头。
2000 年问题,又称千年虫或千禧虫问题。由于早期程序设计上的一些缺失,电脑在处理公元 2000 年 1 月 1 日以后的日期和时间时可能出现错误,2000 年问题便由此得名。
这问题在 1970 年代便有人提出,提出者呼吁各国政府和企业予以关注,却无人在意。直到 2000 年迫在眉睫,人们才意识到问题严重性。1999 年,一份探讨该问题解决方案的论文通过同行评审,随后便被各国广泛采用。
然而世纪交替之际,多数地区的电脑还是出现大规模宕机的现象。举凡使用电脑处理事务的机关,如政府部门、金融业、制造业……均彻底瘫痪。研究人员重新审核该论文,才发现漏洞并紧急补救,但仍无法挽回已造成的巨大损失。
日本是受创最严重的几个国家之一,时至今日,那些创伤仍以不同形式在社会各个角落隐隐发酵。
当时红莉栖年仅 7 岁,可她至今记得日本的政论节目是如何谈论这件事的。
“提出问题的是 SERN,发表论文的是 SERN,发现纰漏的是 SERN,提出解决方法的还是 SERN。还看不出来吗?当全世界都是白痴吗?根本就是 SERN 在自导自演!”节目的来宾一个比一个激动,口水喷得到处都是。
主持人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还有消息说那漏洞是刻意留下的,之后又有人放出电脑病毒四处攻击。”
“一定是担心 KEK 做出超越他们的研究成果——”
后续内容她无从得知,因为她父亲终于忍不住关上电视。
节目播出后数天,电视台刊出道歉启事,承认该节目的言论过于激进,指控也毫无证据。后来,各方消息也指出情况并非如那些来宾所言。但节目播出时日本大部分的地区刚恢复通讯,节目收视率之高,达到人人均可谈上一两句的程度。人们受突如其来的灾难引发的负面情绪无处发泄,全涌向那个知名政论节目所指的出口——SERN。对于该组织的厌恶由此深植人心。
美国在这场灾难中受到的损失相对轻微不少,媒体也以更为客观的方式谈论此事。红莉栖属于富裕家庭的孩子,在遭遇紧急危难时天生便拥有更厚的保护层,因此受到的影响比一般人小。要不是冈伦提及,她还真想不起 SERN 与日本有这层渊源。
“那我就好奇了,既然 SERN 在日本的评价这么糟糕,你怎么还会想加入?”
一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在如此重大的矛盾中逆流行进本是件非常吃力的事,在过程中自我质问更是家常便饭,此刻她该做的应该是纯粹的尊重。只听,不予评价。而不是八卦小报般提出这样没营养的问题。
简言之,越界了。
出乎意料地,冈伦并不在意。他甚至向后躺,以一个看上去挺舒服的姿势陷进沙发里,几乎慵懒地答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想研究时间旅行。提到时间旅行研究,还有人走得比 SERN 更远吗?”
这可就真的勾起红莉栖的好奇了。
对这某种程度上可算叛国的举动如此轻描淡写,要么他早已习惯与众人过不去,要么就是个纯粹的物理痴。
老天不负所望,真的给了她一个十足有趣的学弟。
红莉栖无意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立刻跳起来。
“竟然这么晚了……我得走了,之后再聊。急事可以给我发邮件,白板那有通讯录。”她边收东西边说道。
“嗯。”冈伦没有看她,只是把玩着自己的水杯。
直到她将白大褂挂回墙上,要离开时,他才叫住她。
“我说,”他还是没正眼看她,“我能叫你 克莉丝缇娜(Christina) 吗?”
她愣住了。
如假包换的脑袋一片空白。
给不熟识的人的名字动手脚,不管在哪个语言中都是极度不礼貌的行为。但如果拿捏得好,在某些情境下,像这样给人取绰号或用小名称呼人家,这个不礼貌会转化为调戏。
例如现在。
碍于赶时间,红莉栖并没能厘清自己产生这样感觉的原因,只知道,自己一边喊着“不许加缇娜!”,一边满脸通红地冲出了实验室。

第二章 初见之二

离开校园后,冈部伦太郎又去晨曦公园绕了几圈,直到天黑才回家。
经过自家逃生梯时,他心血来潮,手脚并用便攀了上去,抵达三楼后才从窗户跃入室内,安稳落地。
月亮方由盈转亏,因此即便室内没有开灯,借着月光他也能看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个人。
“如何?”他问道。
沙发上的人动了动:“我回头就把窗户锁上。”
“一年多了还有这身手,不错吧?”冈伦有些得意地伸展手脚,“你干嘛这么要死不活的?”
对方慢慢坐起来,又缓缓摸出眼镜戴上,最后整了整鸭舌帽,这才伸出手,指指挂在墙上的月历,又指了指时钟。
冈伦一头雾水:“呃……球赛直播?我缴过网费了呀?”
“球你个大头鬼!”那人破口大骂,“还记得今天轮谁煮晚餐吗?老子快饿死了!”
于是冈伦灰不溜丢地又翻出了窗户,冲出门买菜。
这位祖宗,呸,室友名桥田至,外号桶子,是冈伦的高中同学。他前年本已进入东京电机大学就读,却在听闻冈伦的留学计划后,凑热闹一起递了申请。想不到就此入了该校计算机系的法眼,直接成了研究生。
“还有这种操作?”
当时的桶子看着录取通知信,震惊不已。
“想必是得知了你的辉煌事迹,舍不得放你去本科。”
桶子曾经尝试远距黑入 SERN,可惜才破解了最外层的防护,便被反向追查到了。
桶子哀怨躺分四年计划泡汤的同时,冈伦也正抓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仔细读着,手指用力得几乎将纸张捏破了。
转眼已来到他们在纽约的第一个暑假。两人都没有回国的计划。
“你去年圣诞节也没回去,没问题吗?”匆匆买菜回来的冈伦一边备餐一边问道。
“你每次煮饭前才发现冰箱空了,都宁可出门买菜而不叫外卖,没问题吗?”桶子没好气道,同时将手上的二手食谱又翻了一页。
“这两件事有啥关系?”
“没钱啊!有钱回国我还不自己上餐馆吗?等你这把菜钱带走又不接电话的混账做什么?”
“我错了,这位大爷,真的错了。我彻底反省,等会给您写悔过书,下周和下下周晚餐我也全包了,行不?”
“三餐。”
“好勒。”冈伦表面赔笑内心暗骂。
桶子冷哼一声,总算收起脾气:“还不是为了那事。学期中差点没被教授玩死,好不容易才将暑假的项目推掉,打算趁这段时间探一下各处的消息。”
他又翻了一页食谱,皱起眉头:“啥玩意儿?”
冈伦瞟了一眼,背书道:“Tomalley,蟹黄,这里指龙虾体内拥有类似肝脏和胰腺功能的部位,就是那坨绿色的。”
桶子瞪着他。
“干什么?我可不做那么恶心的东西,要吃自己去缅因州吃。”
“不是……算了,托福差点满分的家伙我惹不起。”
冈伦有着在半年内将托福 iBT 成绩从 73 拉到 119 分的恐怖记录。
“想太多,那是我上次翻食谱时查的。”
开饭时已近八点。
天气开始转热,他们放着沙发不坐,围着客厅的长桌坐在木地板上,秋风扫落叶般狼吞虎咽着。风卷残云,碗盘没多久便清空了。
正是酒足饭饱之际,理当是一天中最为放松的时刻,可两人的脑袋都还全速运转着。
“他们都只是 SERN 最外层的人。”桶子前言不着后语地说道。
冈伦虽然在思考不相干的事,却很快反应了过来:“我不是早说过了吗?”
“我以为,你让我来,多少也是因为高能实验组用的是 SERN 的数据。”
“我要你来,是为了让你离开日本。那里干扰太多水又太深,你应付不来。而这里刚好相反,我在这束手束脚,什么也插不上手,便只能交给你了。”
“嗯。”桶子咬着筷子应道。
冈伦是个能屈能伸的角色,开得起玩笑也端得起架子,下得了厨房也上得了厅堂。面对不知情者的他是个路人,是个影子,是个被调戏会不知所措的小伙子;而面对正事时,他是主角,是决策者,是个布起局来冷酷无情的谋略家。
“说起来,你和牧濑如何了?”桶子突然问道。
冈伦瞟了他一眼:“不干你的事。”
对方立刻来了兴致,凑过来:“反应这么大?出事了?”
“没事。”冈伦推开他,“我在想正事你别烦我。”
“还有什么事比她重要?”他死缠烂打,“说,你看看你让我饿了几小时?我总该有知情权吧?”
冈伦就是打死不说。
首先,这对他而言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他期待——不,他等待与牧濑红莉栖的会面已经很久了。第一次读她的论文时,他便惊艳于她的才华,决心要进入她所在的研究组。整个大一,他都一直担心,担心还没入组她便又跳级毕业了。
那是相当煎熬的一年。这一年来,他没错过任何一场红莉栖参与的学术活动,无论校内校外、上台演讲或单纯与会,无论物理领域或脑科学领域。她去哪他便去哪。她飞去哪,他也飞去哪。
不过即便如此,他始终保持着距离,远远观望而从未越界,存在感甚至不如一个影子。他像漠中的一粒沙,更似海中的一滴水。他不会让任何人留意到自己。
桶子认为他追赶她追得丧心病狂,他也这么觉得,可他不得不这么做。唯有如此,他才有可能稍稍拉近与那天才之间的距离——至少他原先是这么认为的。
事实证明他错了。越是理解她,他越是认知到他们的差距之大。她在台上的姿态、她的话语、她于文章之中的行文——举手投足、字里行间,皆透出理应不容于世的出众才华。
他倾心于她的学术魅力,却也对此无比绝望。
矛盾到深处时,他曾向桶子诉说过那种感觉,而后者只是丢给他一条链接。点开,是校内论坛的文章,没多少字,大多是红莉栖在讲台上神采奕奕的照片。他认出那是前阵子校内的系列演讲。
他一看文章所在的板块,便丢下手机和桶子决斗去了。
那是讨论校内帅哥美女的不正经板块。
他不愿和桶子分享今日之事的第二个理由,便是这个。
不过从那篇文章的留言里,他倒是意外得知更多与她有关的事。例如她在系上素以古灵精怪闻名,人缘不差,仰慕者也不少,却没几个敢实际出击的追求者。他们招架不住。
有了这层认知后,冈伦对她是越发好奇了。
今天,他终于同她谈上话了。
组会结束后,他先回到实验室等她,直到其他人都离开后却仍然不见她的踪影。他打开手机想浏览论坛,思绪却飘到了其他地方,不知不觉紧绷起来。因此她唤他时,他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是他的问题。他的戒心一直很强,感官却已配不上这戒心。
如论坛上的留言所述,她确实是个妙人,总变着把戏捉弄他。先是问了一连串与他有关的问题,几乎是在越界边缘探着他的过去,后来似乎是被他触发了什么开关,又突然挑战起他的“梦想”。
如果面对的是其他人,冈伦绝不会如此被动。正因为对象是她,是仰望了一年多的她,他才会这样笨手笨脚不知所措。
他想赢得她的注意,她的敬意,所以他不敢冒任何险,把真实的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想摸清她的底线后再顺从着展现自己。可是她看穿了他的策略,没留任何机会给自己。
那便只能放手一搏了。
反击的力道似乎恰到好处,冈伦在散步时回想起来,仍忍不住想笑。
那可是她自找的。
可惜。要是没有桶子那张臭脸今天就完美了。


冈伦和桶子在校外合租的套房挺大,两室一厅。这样又大又便宜的屋子自然不会离学校和闹区太近,他们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都将近两小时。
此刻,刚洗完澡的冈伦正趴在自己床上,第无数次咒骂自己没去弄辆二手自行车。他今天出门两趟,因而又在路上花了更多时间,严重影响到了读书计划。
房间里并未开灯,就着窗户透进来的街灯光线,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九点半,他在心里换算着——扣去美东和东九区的地理时差,再减去夏令时间调快的一小时——日本的早上九点半。
他翻身下床,拿起手机走向窗边。
夜色深沉,静谧无声。
挂了电话以后,他再度倒回床铺。
晚风轻拂,带着窗帘随之起舞。随着薄纱一掀一遮,街灯的光线也一明一灭,很是催人入睡。窗帘轨道上的钩环偶尔互相轻叩,发出微小但清脆的声响,便是冈伦维系最后一丝清明的依据。
他正在回想下午的事。
终于,见到她了。
上周那毕竟只是相当短暂的会面,虽然已足以窥见她顽皮的天性,仍远不够让她对自己产生兴趣。
接下来一周,他每天都去实验室,一待一整天。实验室成员他都见了两轮以上,唯独她一次也没再遇过。直到今天。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够格进入高能理论组,被派给红莉栖辅导的机会更因语言习惯而可说是无庸置疑。但直到收到通知前,他内心总有那么一丝不确定。
终于入组后,又是新一轮挑战的开始。她那么忙碌,会分一眼给他吗?就算瞥了一眼,她如此优秀,他能入她的眼吗?就算关注上了,她有可能等他吗?
如今,总算尘埃落定。
她看了,注意到了,但不会等他。
他必须拔腿狂奔,尝试去……减缓他们彼此远离的速度。
追上她是不可能的,他只能,争取在她眼中留久一点。
虽然无奈,但也足够了。
即使如此,他仍感到烦躁,内心似有什么无法化开的结。他很少失眠,今夜却翻来覆去了许久,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在睡前思考正事。


2012 年 6 月初。和红莉栖第一次长谈后又过了一个星期。
冈伦已学到教训,不再傻傻地去实验室守株待兔,而改由邮件联络红莉栖。电子邮件在大学是人们主要的联络方式,没书面文件那么死板,又比电话正式些,正适合他们的距离。此时的他正坐在书桌前,读着红莉栖的回信。
邮件中的她,与演讲时、论文中以及当面聊着天的她又是不同的样貌。
台上宣讲着自己所知所见的她总是那么神采飞扬,对自己的话语充满自信,能够坦然接受来自台下的任何挑战;她的论文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用字精炼却不失易读性,引用标示清晰,明显顾及了读者的观感;聊天时的她,双眼永远充满好奇,脑袋也总是处于高速运转的状态。她的想法变幻莫测,无法预料下一刻又会迸出什么新奇的点子。
邮件中的她则介于聊天和学术文章之间:叙述有条理、逻辑清楚,但仍有鬼点子掺杂其中。冈伦几乎可以脑补出红莉栖坐在电脑前,耳廓上夹着一支笔,手指捻着一小束红褐长发的末端无意识地撩着自己脸颊,斟酌着如何回复。而后灵光乍现,新点子再度横空出世。
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他们又聊了许多,除了冈伦的研究方向,也聊了不少红莉栖的研究。这封信的主体正与脑科学研究有关。她于信中先大力赞赏了他,认为他身为初接触这个领域的人,对相关论文内容的掌握程度非常的高,接着又一一回复他于前一封信中罗列的问题。
“尽可能简单回复了,还有问题的话去翻翻这本书吧。”她附了个链接,点进去,是本法文书,“我确定有英译本,不过日译就得碰运气了。能读法文的话,学校图书馆就有。”
虽然并不打算读,冈伦还是把书名抄了下来。
下学期修了法语之后再考虑看看吧。
读完信后,冈伦将面前的电脑挪开,倾身开启另一台电脑。冈伦有两台笔记本,一台当一般电脑使,随身携带,另一台放家里,从不连网。它所有能够连上其他装置的设备都被卸掉了,在不破坏外壳的情况下,要取得里面的资料只能通过 U 盘。
这是他请桶子改造的。
桶子也是个难得的跨领域人才。虽然他当前就读的是计算机系,在日本时却是电大工学部的电子系统工学科。
桶子不但将那台笔记本打造成单机独立设备,还顺手重设成比冈伦的新笔记本跑得还快的电脑。
冈伦打开它,输入密码,点开放在桌面的一份文件。
文件名“Akashic Records”。
阿克夏记录。
“是时候了。”冈伦滚着鼠标滚轮,却没将内容看进眼里。因为那些内容早已深深刻入他的脑中。
正当他终于下定决心,拿起 U 盘要插进接口时,门外传来了桶子的声音:“喂!早饭呢?”
“马上来!”他条件反射般应声。
时间是早上七点,冈伦已经起床三个小时了。
照理说桶子除非早上有课,都得睡到七晚八晚才起床,经常将午餐都略了过去。可这两周他却为了冈伦承诺的三餐准时起床。
也真难为他了。虽然已经和冈伦当了一年室友,桶子却始终没将夜猫子的作息改过来。以往每次轮桶子做早餐,冈伦都会等到几乎饿趴过去。不过再怎么饿,他都不会妥协自己做的。
此时的他,先是看向门口,又看向笔记本。思索了半晌,还是决定先还清上周留下的债,便盖上电脑走出房间。

第三章 论文与猫

早晨的阳光穿透落地窗洒落地面,给窗边的人和物描了圈耀眼的边框。红莉栖坐在咖啡厅一个僻静的角落,望着桌上已冷掉的咖啡发呆。此时正值早午餐时段,陆续有人前来又离去,门上的铃铛也响个不停,却都没能打断她的思绪。
半晌,她拿出一蓝一红两支笔,在咖啡一旁的文件上注记起来。
她就这样写了半小时。期间,她微垂眼帘,仿佛精神萎靡,手上却奋笔疾书,气也没喘上一口,发出的声响就只有圆珠笔划过打印纸及翻页的摩擦声。
许久,她惯性地在文件末页点了一下,宣告完工。
随即,她一扫方才看上去有些恍惚的状态,精神抖擞起来。她伸了伸懒腰,拿起咖啡一饮而尽。又发了会呆,才拿起文件最后翻阅一遍。
就在此时,门上的铃铛响了。红莉栖瞥了一眼,发现来人是一位一头乱发的娇小女性。
“学姐。”她招手,对方便踩着充满倦意的步伐走了过来。
“还以为教授不在就不用早起了……呵——”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大哈欠。
那人拉开红莉栖对面的椅子,一坐下去便眯起了眼,大有就这样睡过去的架势。
红莉栖拍了拍她的双颊:“快去洗脸,吃什么我给你点。”
“老样子。”说完,不情愿地起身往盥洗间移动。
这位便是红莉栖的学姐比屋定真帆,日裔美籍,现为脑科学研究所研究员。虽然她有着经常被误认为中学生的外貌,年纪其实比红莉栖还大两三岁。
对西方人而言,身材娇小且天生黑发的真帆正符合他们心目中对东方人的刻板印象,殊不知裹着日本人皮相的她,骨子里却是比红莉栖更纯正的美国人——红莉栖是小时候随双亲移民美国,比屋定家却是从曾祖父那辈便移民了。
红莉栖对脑科学的兴趣并不亚于物理,因此于入学前便联络上真帆,面谈后取得脑研所的实习资格,在入学后以学生身份加入脑研所的一项专项计划,参与至今。除了该计划,她后来也发展了不少额外的项目。今天约真帆出来,便是为了一份与她合作的论文。
这份论文已经进入收官阶段,就剩些琐碎的细节需要处理。不过这对搭档在学校以严谨出名,想要完全了结此事,大概还要再花些时间。
红莉栖点完餐从柜台回来时,真帆也已经回来了,正盯着她方才顺手搁在桌上的文件瞧。
红莉栖内心一个咯噔,快速抄起文件塞进背包。
真帆挑眉,虽没说什么,却露出颇具深意的笑容,似乎觉得一切尽在不言中。
红莉栖则觉得很有必要澄清一下:“……就是份草稿。”
真帆笑得更深了:“我说什么了吗?”
“他就请我过个目,想确认方向和架构……”
“所以?”
“所以我就撇了几笔……”
红莉栖突然住口。她说的话无半分虚假,她行得端坐得正,从哪方面看都担得上高风亮节光明磊落八字,凭什么她要这样做错事般低声下气地解释?真帆摆明就是诓她这样的反应!
始作俑者这时倒反过来安慰她:“不过就是草稿嘛,区区人生第一份论文,一般人哪里会担心被抢呢?”
这时红莉栖倒真拿不准真帆是损她还是责备她了。
初入学术领域的冈伦,将自己的心血交给初识的红莉栖。这既是理所当然,也是信任。所有新人都是由前人引入学术界,因此像这样的交付,是新人的必经之路。此为理所当然。但冈伦首先选择了尚不熟识的红莉栖,而非更为名正言顺的教授,无论理由为何,这便是信任。
而她刚才将那份信任大喇喇地放在人来人往的咖啡厅桌上。
“是我疏忽了。”她沉痛道,“走过了便忘记来路,不应该。”
真帆:“其实我的重点只是信任……”
“不用说了,谈正事吧。”红莉栖收拾起桌子,“早点将这事处理完,我也能多留点时间给他……作为补偿。”


几天前,学弟寄了封邮件给她,主旨为“World Line Theory”。
“世界线理论?”红莉栖复述,却想了几圈也没能明白,便好奇地搁下手边工作点开邮件:

Christina:
才第一行,她便几乎关了浏览器。她怎么也没想明白,那个冈伦怎么才腼腆没几天便突然转性,灵活起来。她不但占不得半点便宜,甚至反过来被捉弄。
“罢了。”红莉栖隐忍下来,继续读信:
附件是先前提过的草稿。
这份论文以时间机器存在为前提,探讨如何借操作时间机器进行实验来研究这个世界所遵从的时间法则。文章的实际内容包括实验设计、数种可能的实验结果及其各自所对应的理论。其中大部分理论引用自他人发表的论文(如多世界诠释),而“世界线理论”目前则由我自行架构。
我从高中便开始构思这个理论,不过直到近两年才有能力以数学的形式将它表达出来。“世界线”这个词算是误用,当时还不了解它的原意。然而随着理论的发展,我越发觉得这词适合用来描述我想表达的概念。它原先代表的是质点在四维时空中运动的“轨迹”,现在借用来代表整个世界在时间中的“走向”。挺直观的,不是吗?
最近我在定义“世界线”之间的“距离”上遇到了一些问题。若是方便,还想请您帮忙看看,提供一些建议……
他接着用几句话简述了问题。
……以上就是我目前的想法。
根据当前的架构,定义“距离”是这个理论的主要课题之一。我可能无法单独完成这项任务,如果学姐有兴趣,或知道谁可能有兴趣参与,请务必告知我。
以上,谢谢。

冈部伦太郎

“倒是好好署名了。”
红莉栖打开论文。
论文内容和信中描述的差不多,虽然设计了研究时间规则的实验,也列出各种可能的理论,但重点还是阐述新架构的理论。
他对自己所面对的问题并未夸大其词。这篇文章前半所处理的问题属于哲学范畴,直到世界线理论才进入物理的领域。若无法解决定义距离的问题,这便只是一份哲学论文。
并不是贬低哲学论文的价值,只是,冈伦的目标并不只是如此。
“不好办。”红莉栖思考了许久,才着手回复。
冈伦:
谢谢你的信任,我会找时间详读的。
粗略过了一遍,你对自己现在所遭遇的问题有很精确的认知,这点值得赞赏。如你所说,这问题是世界线理论的核心,而这个理论又是论文的核心,必须重点处理。
至于怎么处理,我暂时也没有比较好的想法,等读完再说吧。
合作伙伴的事我也会帮你留意,你就安心等消息吧。
这些资料你先找来读,之后也许会用上……
她凭记忆列了几个书名。
……先这样。
我习惯看纸本,之后会印出来读,将建议写在上面。争取在下次组会上拿给你。
加油,我看好你。

红莉栖

……
她想起信件开头,气不过,决定重新署名:

“KURISU”


2012 年 8 月中旬。
认真生活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长达四个月的暑假已接近尾声。
假期与平日对红莉栖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一样都是被研究填满的日子。真要说的话,平日可能还清闲一些,因为人们都会认为她很忙而避免打扰她,反而让她省了不少事。
冈伦就不一样了,他才要升上大二,仍有不少重课在身,开学后除了研究还要面对海量死线和考试。因此他抓紧了最后两三周的假期,拼死拼活赶起研究进度来。
过去三个月红莉栖可算开了眼界,见识到冈伦对那份论文的执着。她算是明白,他是如何在一年内从成绩尚可跃升至本校录取门槛了。他很聪明,这无庸置疑,但若要达成这样的成就,光靠聪明是远不足够的,还需要其他手段。有些人靠运气,有些人靠外力。他很朴实,靠的是严格自律和死磕硬怼。
教授和红莉栖给他开的书单他都照单全收,而且每次都能在一周内给出反馈。这才过去三个月,他累积的文献量都能赶上早他一年入组的家伙了。
每周组会,他们都会见面,而每次见面,她都能感受到他的成长。说实话,她以往总是将组会当成提升自己修养的好机会,但自从冈伦来了以后,她越发觉得自己的修养差——越发无法忍受他人的不长进。
这时的红莉栖,对冈伦已无半分戏弄之心。他赢得了她的敬意。不单是敬意,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感受。例如可怕。
红莉栖看不透他。
他在人前仍是那样安静。她原以为,熟悉了环境以后,他会逐渐做回自己,在人前露出真实的模样,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可是他没有。他就这样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与人若即若离;出现了,人们不会讶异,消失了,人们不会注意。
唯有见到她时,会稍稍弯起眼角,露出一点微笑。
有那么些时候,他在人群中会流露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神情。尤其是觉得没人留意到他的时候。那表情又冷又沉,目光专注而极具穿透力,仿佛望穿了眼前的一切,望向一个遥不可及的远方。
无论他露出这样表情的原因为何,想必与他拼死拼活赶研究进度的理由有关吧。
不管怎样,那不是红莉栖该管的事,她只管做好自己辅导学姐的本分,在研究上协助他便是。最近她为了那份论文,已经跟他一起头痛好几周了。
不过毕竟是开学前的最后几周,即便忙碌如红莉栖,也必须暂缓一切工作休个假了。再不回家,她父母怕是要来学校押人了。
这天,脑科学研究所的一间会议室外。
“……嗯,下周。火车。”红莉栖靠墙讲着电话,“这次只待两周。实在太忙了……好啦,下个寒假都待在家总行了吧……嗯,先这样。”
刚结束通话,会议室的门便开了。红莉栖看着人们鱼贯离开,直到最后走出了一对身材悬殊的两人才迎了上去。
这两位分别是比屋定真帆和她所属的专项小组领导人,脑科学研究所的所长亚雷克斯·雷斯金涅教授。红莉栖立刻将脑袋切换成英语模式,跟上他们的对话。
“……什么时候整理好,我再过一遍。”教授向真帆说道,同时往手札上写了些什么。
“今晚。弄好就传给您。”真帆一手托着笔记本电脑,另一手流畅地打着字。
教授看到站在一旁的红莉栖,微笑着点头示意,随后对真帆说:“你和 Kurisu 还有约吧?那就先这样。”
“久等了。”
真帆一切掉公务模式,便唉声叹气起来。
“怎么了?”红莉栖关心道。
“还记得 弗兰克(Frank) 吗?”
“前阵子老烦你那位?”
“对。”
说罢,便再也忍不住般对红莉栖抱怨起来。原来,真帆最近正为一个精神生理所的小伙子烦恼。
脑研所和精神生理所有个长期合作项目,真帆从前年开始也加入了这个项目,因此认识了弗兰克。一开始他不知为何似乎很看不惯真帆,爱理不理,真帆也没怎么理会。后来又不知什么契机,两人的关系似乎和缓了些。结果前阵子,他突然又变得烦人起来。
“突然就找起碴来。很多能自己动手解决的问题,非要拖我下水。”真帆蹙眉,“搞不懂。还不如最开始的无视呢。”
“会不会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为啥?”真帆瞪大眼,“等会,你是说……”
“一种可能性罢了。”
“你这样一说……”真帆似乎一下想通了很多事,打了个冷颤,“不行不行,这个我真不行。”
“为何?”
“太笨了。”
“……”
这种时候谁不笨呢?但看在真帆脑子还一团混乱的份上,她暂且只是拍拍她的肩。
“咱们真帆也有这天呢,果真是当局者迷。”
“我看别人可准着呢。”真帆话锋一转,“不汇报一下你和冈部学弟的进度?”
“很是令人头疼啊,”红莉栖先是夸张地叹了口气,待真帆不怀好意地凑近后才说,“我跟他说了几百遍,当前要找出世界线变动率的参数有多不实际,他就是坚持要找。不但要找,还要列出计算式,得出确切的数值……”
真帆一把推开她:“你找打!”
红莉栖边躲拳头边正色说道:“人家没这个心思,我也没有,能有什么戏呀这位看倌?”
“你傻呀?追过你的人还少吗?”
“跟这有什么关系?”
“那么多优秀的家伙,没一个入得了你的法眼。现在好了,一个在人前如此低调的家伙,却给你注意到了。这说明什么?”
“那是因为他实在太拼了。我才奇怪为什么没人留意到他。”
真帆无视她:“说明他只让你留意到他。他做那些是针对你的,而且也确实达到你的标准了。”
红莉栖蹙眉:“牵强。”
“证据就是,我听说,是他要求让你辅导他的。”
“找研究方向一致的学长姐辅导算哪门子证据?”
真帆眼见再说下去也只是对牛弹琴,便拍了拍她的肩:“自己品品吧。”
这个问题曾在红莉栖心中一闪即逝——思考过,随即得出否定的答案。
不等红莉栖品完,真帆又说:“我下周要出国参加研讨会,回来后直接回老家,你方便帮忙照顾一下小黑吗?”小黑是真帆去年收养的一只小黑猫。
“我下周也刚好回家,不太方便带着猫。这次可能得麻烦别人了。”
真帆轻咬嘴唇:“还有谁呢……”
“冈伦,冈伦说他养过猫。”红莉栖突然说,“不过好像没熟到那个程度……”
“就他了。”真帆当机立断,“我看他做事也挺靠谱,你帮我问问吧。”


于是几天后的一个午后,真帆和红莉栖提着猫和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站在了冈伦家门前。
应门的是一位卷发眼镜男,他看上去有些懵,睡眼惺忪地呆愣着没说话。
“您、您好?”真帆用手肘顶了一下身边人的腰。
“啊,您好,”红莉栖这才回过神,“我是牧濑红莉栖,请问冈部伦太郎在吗?”
“哦,你们是来寄放猫的吧,请进。”眼镜男这才反应过来,让出通道,“我是桥田至。冈伦早上出门了,还没回来。”
趁桥田不注意,真帆和红莉栖咬起耳朵:“他没说过他有室友?”
“呃,也没说过自己住就是了。”不对,她何必帮他辩护。
“没问题吧?”
“他确实是说可以寄放猫的……”
她们在玄关脱了鞋,走进铺着木地板的客厅。
““真大……””两人同时小声感叹道。
“请坐。”
桥田上完茶后,三人一时围着长桌相顾无言,只能一起盯着旅行袋中的小黑猫,颇为尴尬。
桥田咳了一声:“我也是维大的学生,在计算机系搬砖。冈伦竟然没提过我。”
“好像是提过一次,不过没有细讲。我们比较少闲聊。”红莉栖尬笑。
“是吗?他倒是蛮常提到你的。”
“希望不是什么坏话。”红莉栖只能继续尬笑。
桥田微笑,没多说什么。他转向真帆:“这位想必就是猫咪的主人了。”
“比屋定真帆。”真帆上前与他握手。
片刻后,冈伦总算回来了,却不是从正门。他气喘吁吁地从窗户翻进来,却迳直撞上了不约而同朝他投来的三道目光,整个人僵住了。
他穿着衬衫和西装裤,手挽西装外套,走在路上有机会被误认为白领族,此刻却像是从某个动作片场闯入,姿势风骚地跨坐在窗台上。
“喵——”袋中的小黑猫轻声叫道。
又是桥田最先打破僵持:“抱歉,又忘了锁窗户。”
三分钟后,冈伦换回一身学生的行头从房间走出,加入他们。
这还是红莉栖第一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到冈伦。虽说人在不同情境本就可能呈现不同样貌,但是这样的开场阵仗还是颇令人惊叹。
四人很快便布置好养猫的环境。接着,真帆小心翼翼地将小黑猫从袋中抱出。
“啊!”
小黑猫一点也不怕生,很快从真帆怀中跳了出来,在新环境中探索起来。

“适应力可真好。”冈伦感叹道,“我家小花每次搬家,都得在柜子底躲个两周才肯出来——等等,那里不能进去!”
小黑摆着客厅不逛,居然径直朝屋子深处未掩上的门跑了过去。冈伦拔腿冲了过去,却还是没来得及阻止它。
红莉栖赶到时,看到冈伦正背靠窗户喘着气,原来他是怕猫咪跳出去,赶去关窗户了。
仔细一瞧,她才发现这是冈伦的房间。
房间干净简单,一张单人床,一个柜子,一张书桌。不大的木桌上堆了几本课本和学校图书馆的书籍,椅子上摆着冈伦的背包,白色的墙上挂了个时钟。午后的高仰角光线从窗户透了进来,给简约的房间铺了层光华。
众人回到了客厅,这次因为冈伦也在,总算能够自在地闲聊起来。这也是红莉栖第一次发现,冈伦也能担任黏着剂兼润滑剂这样的角色。
冈伦此时正和真帆聊着猫咪。
“它的毛好漂亮呀。”他轻轻摸着小黑的背,说道。
“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刚捡到它那会儿,我一直担心它熬不过来。”
“什么时候开始养的?”
“去年。”
“捡到时还是只奶猫吧。不容易。”
原来只要冈伦想,他也是能多话的。
另一边,红莉栖自己则和桥田聊起了学校的事。
“申请本科却录取成了研究生?这……”
“你也觉得很不公平对吧?好好的大学生活就这样蒸发了。”
“不……其实我比较在意学校这样破格的理由。”红莉栖认真了起来,“你应该有什么特殊事迹吧?”
桥田下意识瞄了冈伦一眼。红莉栖顺着看过去,只见冈伦并不理他,继续摸他的猫。
“我,我在日本的时候——”
好不容易桥田要开口,却又被冈伦打断:“他呀,以前手欠黑政府机关被抓到,还差点被收编了。”
“这种人才,能被允许出国吗?”
“他还没厉害到那种程度。”冈伦轻描淡写,“况且,现在的日本政府还做的了什么呢?”
红莉栖的思绪已经飘到研究去了。她和桥田聊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有不少地方也许用得到他的专长。
“话说,你在系上见过凯文(Kevin)吗?”
回过神,红莉栖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塔尔顿是吧?听说他以前是物理系的,做研究生时却转了系。”
既已开了头,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嗯,他以前也在 HET(High Energy Theory) ,是我的辅导学长。”
真帆饶有兴致地偷听也就算了,让她不解的是,连冈伦也稍稍侧过了头,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红莉栖实在不想再讲下去,便转身找起猫咪,发现它仍窝在冈伦的腿上,还舒服得眯上了眼。
冈伦看着猫,她看着冈伦。
冈伦的神情很是温柔。他橙黄的眼瞳闪着光,仿佛融化的蜜糖,能轻易让人陷进去,微弯的嘴角也颇为勾人心魄。这就是他卸下防备的神情吗,红莉栖恍惚想道。
“我该回去收行李了。”真帆的声音突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几乎吓到红莉栖。
冈伦平稳地抬头看了真帆一眼,接着转向红莉栖:“你也是明天回家?”
“嗯,待到开学前。”她一时不敢直视他,便起身错开了视线。
“那就邮件联络了。”冈伦微笑道,眼中光芒流转。
事后回想起来,红莉栖觉得自己真傻。她怎么会将那光芒误认为蜜糖呢?那分明是琥珀,伺机捕捉误入的小动物,永远囚禁其中。


红莉栖转进一条巷子后,将车直接停在真帆家门口。
她摇醒坐在副驾的真帆:“到家了。”
真帆揉了揉眼睛:“唔,谢谢。”
“别忘了后座的东西。”红莉栖提醒她。
等了片刻,却不见真帆下车,发现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瞧。
“怎么,不赶时间了?”
“哦,难怪一路臭着脸。”真帆揶揄,“敢情是没在冈部家坐够?”
“要八卦下次再八卦,我等下也要回去收东西了。”
“什么?有八卦?你要是唠这个我可就不困了,我这就把机票退了!快讲快讲!”
红莉栖勾起嘴角。不过她什么都还没说,真帆又反悔了:“不,算了,先别说,我一时还无法接受我的人就这样被抢走。你给我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我和教授平时待你还是不错的……”
红莉栖挑眉:“你在说啥?”
“我问你,”真帆露出罕见的严肃表情,“你以后打算选高能还是脑科学?”
红莉栖长叹了一口气,捏着鼻梁。
“两码事。”她说道。
“不错,还算有点良——痛痛痛!”
红莉栖捏着真帆耳朵生气道:“在你眼里,我居然是会将这些混为一谈的人吗!亏我们认识了这么久!”
“红大人饶命!我错了……”
终于,真帆下车,进了公寓。
红莉栖趴在方向盘上沉思良久,才起身发动引擎。

第四章 晴

2012 年 9 月底。
“到了。”桶子的声音将冈伦唤回了现实。
他勉强眨着眼,适应着眼前的暮色。他想揉揉脸,抬手却摸到了一片潮湿。
“你的脸色不太好。”
桶子将车子熄火后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等着。
“做了点梦。”冈伦含糊地说道,神智也还有些迷茫。
不过很快他便打起了精神,用力抹了抹脸:“不是要去还车?”
“明天再还就行。”桶子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便开门下了车。
冈伦将脸埋进手中,深吸了一口气,才跟着起身。
时序已入秋,白天的气温尚能让人穿着短袖四处晃,到了晚上就稍嫌凉了。此刻,冈伦和桶子不紧不慢地在街上走着,享受白日最后的余温。
这个周末,桶子终于受不了整天埋首论文的冈伦,拖着他去华盛顿看了场棒球比赛。从他们住的地方开车到华盛顿要花将近四个小时,当日往返不划算,桶子便安排了过夜的行程。
“过夜?你是打算睡车上吗?”冈伦当时很是不敢置信。
“你才睡车上。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孤僻没朋友?”桶子嫌弃道。
冈伦左思右想:“不行,当日来回就算了。过夜会拖到我的进度……”
“你差不多一点,才一个周末!”
“你才别太过分,”冈伦沉下脸,“真以为自己是学生了吗?”
气氛一度非常僵持。
“你真是……无趣。”桶子叹口气,“真以为我是去看球赛的?”
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冈伦:“自己看票谁给的。”
冈伦瞟了眼信封:“这种交易我从来都不去,这次喊我干嘛。”
“不怕我应付不来,把你卖了?”
冈伦似乎想起上次差点被卖的经验,垮下脸:“去你的。”
球赛是很适合考验一个人定力的场合。
冈伦和桶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着热狗和饮料挤过嘈杂的人群,找到自己在观众席的座位。
桶子一入座,便摘下鸭舌帽扇起风来:“百闻不如一见。”
四周人山人海,人人兴致高涨。情绪几乎以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形式存在,像病毒般在人群间交叉感染着,也像汹涌的浪潮拍向每一个角落。这种氛围下,人很容易会觉得自己和周围融为一体,有群体感,有归属感,理智归零,感性拔高,周围的人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
若不想随波逐流,便会切身感觉到浪潮拍在身上的压力。
冈伦顶着这个压力冷眼旁观。他对这种压力习以为常,再加个百倍也无法让他就范。
中场休息时,桶子拍了拍冈伦的肩,示意自己即将暂离。
“不用我跟?”
“这种小事,你兄弟我一个人还是处理得来的。”
“那你到底叫我来做什么?”冈伦皱眉。
“看球赛呀。”桶子笑道。
可是冈伦当真无法感谢他的贴心,他对球赛就是提不起半分兴致。桶子离席没多久,他也站了起来。
他郁闷地四处闲逛,却意外瞥见一个眼熟的人。
他不认识她,也没见过她,可就是觉得莫名眼熟。一名亚裔女性,看年纪大约是大学生,有着淡棕的长发,长得很标致。回过神,他已经开始尾随她了。
跟着她做什么?他问自己。在这里又得不到什么资讯,除非有人和她交谈……
“阿万音!”
冈伦全身一僵,立刻找个比自己高大的背影躲了起来。
只见他的尾随目标回过头,对另一名绑着红棕马尾的女性笑开了。
“冈伦?”
他全神贯注之际,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他条件反射扣住那人的手,将他转半圈压制在墙上。
“放手!是我!桥——”冈伦立刻松手,转而捂住对方的嘴。
他瞄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位女性,见她们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才松了口气,放开桶子。
桶子揉了揉肩膀,却顾不上抱怨,睁圆了眼:“牧濑也来了?真巧啊,这下你不愁晚上没地方睡了——又干啥?”
冈伦拿起桶子的鸭舌帽就往自己头上扣,随后拽着桶子绕到那两人附近:“留意淡色头发那个。”
桶子皱眉看了一会:“没见过。”
“她叫阿万音。”
“谁?”
冈伦瞪了他一眼:“留你何用?”
又说:“罢了,自己回去查。你那的事结束了?”
“交个货而已。”桶子又瞥了一眼逐渐远离的两位女性,“没事的话……”
冈伦打断他:“我走了。”
“可是球赛……”
“要看你自己看,我反正是待不下去了。”
桶子终究没丢下冈伦,也跟着离场。
不过他在隔天的自由行就完全放生冈伦了。冈伦没带电脑,在桶子的朋友家无事可做,也只能出门逛逛。对他而言,这里和学校附近的公园及公寓周围的街道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样是异国,一样无助于研究。
终于熬到周日傍晚,他们回到了公寓。


晚餐后,冈伦在房间坐定,拿出法语课本正要复习,手机便震动起来。
“Christina。”一接起电话,冈伦便先发制人。
不是冈伦喜欢这样叫她,只是每次只要他这样开头,她在给出一个激烈的反馈以后都会变得安分不少,省他不少事。
只不过今天她的反应似乎格外激烈。
“找死!”她的声音充满杀气,令冈伦不得不将手机拿得远点。
许是许久未听到这个称呼的缘故,冈伦想道。
因此他也不以为意地回道:“这么凶?小心没人要。”
平常这种垃圾话他们说得挺多,两人都能一笑置之,可今天红莉栖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就这样挂了电话。
“……”
冈伦盯着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十分钟,红莉栖再度来电:“你昨天有去华盛顿看球赛吗?”
“……”
有,没有,沉默。沉默等于有。于是冈伦回答:“没有。”
回答完才开始思考自己为何要瞒她。
“那没事了。”她听起来大受打击,“我先去预约眼科。”
“眼科休息了。”冈伦提醒她。
“……”
“……”
“明天预约。”红莉栖闷闷地说道,“上周说到哪?”
开学以后,红莉栖正式成了冈伦那份论文的共同作者。不知不觉,在她的帮助下,冈伦的论文已经到了收尾阶段。既然帮了那么多忙,也打算帮到底,那拿这个名分便是理所当然的事。
开学后冈伦忙得不成人形,加之原本就不怎么清闲的红莉栖,两人实在无法再凑出额外的时间开会。唯一的交集就是每周组会。
撇开昨天的球赛不提的话。
于是他们便约了每周一次电话会议。
“先这样吧。”讨论了两小时后,冈伦支着头说道。
经过这两天的充实活动和舟车劳顿,他快撑不住了。
对面照理说应该也好不到哪去,却不知为何仍强撑着。也许这就是她的过人之处?
“快告一段落了,再撑一下。”她说,“我跑了趟华盛顿的都没喊累,你累什么?”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又过了一小时,红莉栖终于放人了。
冈伦趴在桌上,眼睛都眯起来了:“……那就这样了。”
“等一下。”
“嗯?”
“期中后找个时间一起吃饭吧。”
冈伦睁开眼睛。
“哈……”他坐起来,用力揉了揉脸,“行啊。”
“那就这样说定了。”对方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声音萎靡下去,“晚安。”
直到熄灯躺在了床上,冈伦才明白自己刚刚答应了什么事。


2012 年 10 月。
冈伦终于在上周将论文投了出去,还没来得及喘息,便又转身投入期中地狱之中。
这天,统物考试一结束,他便抱着量物参考书往图书馆走去。
好不容易在自习区找到空位正要坐下,他便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旁的书架间,比屋定真帆正咬牙切齿地踮着脚尖,使劲想够到高处的书籍。
冈伦走上前,轻松勾下那本书递给她。
“多谢!”真帆稍后才认出来者,“是你!好久不见,来查资料?”
“复习。”他轻声说道,“这周期中考。”
“考试周啊……毕业后就没留意这些了。”真帆怀念道。
又笑道:“那些科目对你应该都是小意思吧?都是和红莉栖完成一份论文的人了。”
“念书和考试可是两码事。”冈伦苦笑。
“也是。”真帆说,“那不打扰你准备考试了。”
三小时后,冈伦要离开图书馆时,又碰上了真帆。真帆正站在借还书区的柜台前,望着眼前十多本书发愣。
于是冈伦又主动走上前,抱起一摞书:“搬回脑研所?”
十月中已是深秋,入夜后气温降得十分迅速。冈伦一踏出图书馆便感受到明显的温差,腾出一只手将夹克拉链拉上。
“研究员……忙吗?”
“有很闲也有很忙的。有些人会分淡旺季,我就是一年四季都很忙的。怎么,以后想当研究员?”
“是啊。”冈伦说。
“哦,对,红莉栖好像提过。”真帆说,“你想去 SERN 是吧?凭你那份论文我看就够格了。”
“希望吧。为了这份论文,我都快燃烧殆尽了。”冈伦苦笑。
“啧,你才几年级,别说得比我老似的。”她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这才刚开始呢,少年。”
冈伦微笑:“话说小黑还好吗?我听牧濑学姐说它去健康检查?”
真帆顿了一下:“例行健检而已,很健康。”
接着皱起眉头,冈伦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下一句却是:“‘牧濑学姐’。不是,你都叫得这么生分吗?”
闻言冈伦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聊什么不行聊八卦。
“我也是用比屋定称呼你……”
“我和红莉栖能相提并论吗!”真帆激动地差点掉了手上的书,“你们都……都已经……我真替她感到不值!”
“已经?”他不太确定她误会了什么。
真帆欲言又止,憋红了脸,却硬是没憋出半个字。
最后她恼羞成怒,向一个路过的人招手,似乎是她的友人:“冈部你书给我,不用搬了,自己回去好好想想错在哪。”
随后便留他一人莫名其妙地站在夜色之中。


捱过最后一科微分方程之后,冈伦走出教室,伸了个大懒腰。学长姐们从他身边鱼贯经过,三三两两成着群,如释重负地讨论着晚餐或周末出游的话题。
晚餐,他懒散地想道,实在提不起劲煮了,放桶子鸽子吧。
于是他打开手机要给桶子告假,却发现了三条短信。
二十分钟后,他赶到校门口,看到路边停了一辆引人侧目的亮红 Mini。
“上车。”里头的人对他说道。
他硬着头皮坐了进去:“你的期中后还真是一分不差,立刻马上。”
红莉栖看上去心情很好,没理会他:“速战速决,我下周有事。”
她载着他来到闹区中他不那么熟悉的区域,指着一家餐馆告诉他:“等会吃那家。我们先去停车,不介意走段路吧?”
“不介意。”
抵达餐馆时,离晚餐高峰时段还有些时间,不过餐馆外已有些人在排队。他们研究完菜单后,便安静地站在队伍中,享受最后一抹日照。
万圣节即将来临,一些店家已摆出南瓜和骷髅,吊上蝙蝠和蜘蛛丝装饰,衬得街道上节庆氛围四溢。冈伦想起,HET 的一位学长也带了南瓜来实验室,就摆在沙发区长年缺水的盆栽旁。这是他在美国的第二个万圣节,但他依然觉得新奇。
转头想和身边的人搭话,却见她正在回消息,便又闭上了嘴。抬起头,只见天空逐渐深沉下来,东方的天际已转为暗紫色,而晨昏星正在偏西的暗粉与淡紫交接处闪烁着。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一只纤细的小手朝天空伸展着,想碰触星星。
突然,他的手被握上了。
回首,红莉栖正无精打采地盯着他。
“怎么了?”他一头雾水。
“和我出来吃饭,却还想着别人。”她继续无精打采。
“我没——不是,为什么不能想别人?”
他以为红莉栖会假装生气,或至少假装不齿。谁料,她居然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你——”他惊讶得说不出话。
她卑微地垂下目光:“我以为,这是约会。”
别当真,冈伦告诉自己。可是面对动真格演戏的红莉栖,他着实无法心平气和地同她打哈哈,只能像个真的傻子一样顿在那。
一场戏是讲究往返的。没了互动以后,红莉栖也逐渐演不下去。
“你不能每次都这招啊。”她无奈道,“弄得我像白痴一样。”
反了,明明是他像个白痴。
冈伦默默地举起手。
“干嘛?”
他用目光示意她还牵着他的手。
“心情不好,借我一下。”说着,她还握得更紧了些,直到他们进店才放开。
许久之后,他早已忘了那晚吃了什么,也忘了与红莉栖聊了什么,却始终忘不了她在自己手上留下的触感。


冈伦目不转睛地望着流光似划过车窗的街灯与霓虹灯,活像是第一次见这景象。
红莉栖也目不斜视地盯着正前方,专心开着车。
气氛似乎有些焦灼。
红莉栖首先打破沉默:“你生气了?”
冈伦立刻回答:“没有。”
“沮丧?”她追问。
“不是。”
“那就是不知所措,害羞了。”她窃笑。
他无言以对。
红莉栖在巷口停下车,熄火。
冈伦看着她:“熄火做什么?”
“陪你坐会儿。”
他本来打算直接下车,这下却被钉在了车上。他叹口气,解开安全带,躺进座位里。
冈伦家附近都是住宅区,此时已过了晚间散步时间,路上没什么人。偶有车辆经过,车灯由远而近打在物体上,才会使人出现有什么在移动的错觉。
“你……”冈伦开口,“你是认真的吗?”
红莉栖看向他,似是听不懂他的问题,又似懂得过于彻底。
她撇嘴:“你觉得呢?”
“我是认真的。”他皱眉,而后补充,“我是说,这个问题。”
虽然其实是等效的。
“算了。”红莉栖突然烦躁起来,“下车,我要走了。”
她伸手就要发动引擎,却被冈伦阻止:他倾身过去,握住了她就要转动钥匙的手。
可惜,他还来不及开口,便被对街的一双人影吸引去了注意力。
红莉栖也注意到了,她目瞪口呆:“由季?和桥田?”
冈伦阴沉道:“好啊,原来这就是他支开我的理由。”
阿万音由季,数学系研究生,刚来纽约两年。这学期红莉栖担任了一门人工智能课的助教,阿万音正好有修,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
他们俩轮流将阿万音和桶子的底细都交代完以后,相顾无言了一阵。
“我对阿万音认识还不深,可她人挺亲切,感觉是个好孩子。”红莉栖叹了口气,仿佛忧心的老母亲般碎碎念,“她还请我看过球赛。”
冈伦这边则简洁明了:“桶子欠抽。”
他俩看着桶子送阿万音上了的士,又目送他走回家,随后才想起刚才未完的话题。
“你刚才要说什么?”红莉栖问。
她恢复得可真快,转眼便又能谈笑风生。但冈伦就不一样了,他摆摆手,拿起外套就要下车。
“如果我是认真的呢?”她忽然说道。
冈伦关上车门,力气稍微大了些。穿上外套,他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回公寓。

第五章 初雪

今年纽约的初雪下得不早也不晚。就在那样一个平常的日子里,一个普通的中午时分,细雨不知不觉间便转为了细雪。
刚从脑科学研究所办公室离开的真帆,拎着伞垂头丧气地又走了回来。
“这么快?”红莉栖嘴上发问,思绪却在眼前的白板上。
“下雪,不出门了。”
真帆脱下羽绒衣披在椅背,往柜子翻找起来。
“又吃泡面。”红莉栖不以为然。
“你也来一碗吗?”
“好啊,盐味的,感谢。”毕竟这鬼天气谁想出门呢?
又过了一分钟,等真帆都拿旧期刊盖好了泡面,红莉栖才反应过来:“下雪了?”
她离开白板走向窗边。
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很低,不断飘下细小的白色雪片。周遭的声响全都减弱了一阶,世界变得相当寂静,似是沉睡了,又似在屏息等待什么。
往楼下望去,只见行人依旧撑着伞,依旧赶着路,是雨是雪对他们并无区别。只有少数的学生从教学楼跑出来,兴奋地对着天空挥舞手臂,许是第一次见到雪的留学生吧。
去年的冈伦也是这样吗——肯定没有,因为日本也会下雪。
红莉栖不动声色地回到白板前,抬起手悬在写到一半的算式上方,却再也无从下笔。
真帆看出了她的异状:“一场雪而已,至于吗?”
随后道:“哦我懂了,感物伤怀?”
而后又皱眉:“不对呀,我怎么不知道你对雪有什么深刻的寄托?”
红莉栖终于忍不住打断:“都给你说饱了。”
说完,她真觉得自己不怎么饿了,便拿起大衣往外走去。
“喂!泡面还吃吗?”
她无情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2012 年 11 月底。
红莉栖顶着雪在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的校园里漫无边际地走着。
她强迫症般将手上的研究在脑袋中过了一遍,确认没问题后,又过了一遍,再过了一遍……如此过了半小时以后,她终于累了,让一直逃避的思绪追上了自己。
两天前,她收到了通知,说是她和冈伦的论文通过了同行评审。
她经手的论文,岂有过不了的道理。但得到通知那一刻,她还是很高兴,比自己第一份论文通过评审时都还要高兴。可是稍后她就高兴不起来了。
冈伦理应和自己同时收到通知,两天过去,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自上个月那顿饭以后,他俩之间的情况一直十分诡谲,既焦灼又疏离,连真帆都直叹看不透,不敢随意发表意见。但无论如何,公私不分就过分了。
她这两天以来第三次晃到物理系系馆前。她在系馆早已没有课,个人物品也多半放在脑科学研究所,因此她除了组会几乎不会来这。
和前两次一样,她在门口驻足了五分钟,便折返了。
就只是散步经过而已。
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她一时气不过,步伐快了起来,却碍于路上湿滑跑不起来,走得很是委屈。她就这样回到了脑科学研究所。
“回来啦。”真帆若无其事地迎接她,对她像被飓风刮过的造型不予置评,“我看你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就重弄了一碗泡面,快吃吧。”
“学姐……”红莉栖差点痛哭流涕。
红莉栖找筷子时,真帆小心翼翼地说道:“刚才你的手机响个不停,好像是那个谁找你……”
“吃饭皇帝大。”红莉栖走饿了,决定暂时放下那堆破事,一切等吃饱再说。
可还没等她吃第一口,办公室便又来了一位飓风造型的访客。那人连大衣都没穿,浑身湿透,比刚才的她还要更加狼狈。
“我找牧濑红莉栖。”狼狈的冈伦在门口说完,不等人回应,便迳自走进了办公室。
此时的办公室只有真帆和红莉栖两人。真帆看了看红莉栖,又看了看冈伦,决定先行离开:“我回避……不,我去给你们拿毛巾……”
红莉栖失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破口大骂:“搞什么鬼!”
她脱下自己的大衣扔给他,又拉了个办公椅让他坐下,接着满办公室找起干净的马克杯。
“别忙了。”他说。
“闭嘴。你的嘴唇都冻紫了。”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坐吧,分我一些泡面就行了。”
终于,他们各端着半碗泡面坐定了。
真帆默默地进门,给他俩各塞了一条干毛巾,调高了暖气温度,又默默地出了门。
“不会影响她工作吧?”冈伦目送她。
红莉栖没答腔,只是等着。
冈伦垂下目光。
他将泡面放到桌上,双手交握,用力到指节都发白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
“我……”他吞了吞口水,像犯了错的小孩般低下头。
“我前两天不在学校。因为一些私事请假……不,翘了课。”他说,“我去的地方不能用手机……其实也不是不能,只是不太方便,想用也有的是法子。”
顿了会:“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这么重要。我没想到你会这么难过。”
可他又苦笑道:“不……也许我知道这对你可能有多重要,也许我是故意要你难过的。好给你机会证明,你确实是认真的。我不该这样公私不分。你当初在我写论文时给了非常多的帮助,我不该忘恩负义。对不起。”
讲得反反复复,断断续续,怪别扭的。但起码他在尝试,尝试坦白。
这对红莉栖来说就够了。
这只穿山甲,总算露馅了。
她清了清喉咙:“所以刚才,你在系馆看到我,打电话给我,却看到我跑了,于是就追到了这?”
“嗯。”
他低着头,刘海几乎盖住了双眼,发梢还挂着水滴。
她想让他看着她,便勾起他的下巴。盯着盯着,她轻笑起来。
“傻瓜,我刚才没带手机罢了。”
冈伦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脸红起来。
红莉栖心情轻松起来:“我被晾了两天确实很难过,怎么样,足够证明我是认真的了?”
他差点着了她的道,好在很快绕了出来。见她算是原谅了他,他收起内疚的表情,拿起毛巾盖她头上,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擦干,先吃吧。”
有些事就是如此突然。开始得不知不觉,结束得莫名其妙。之后,他们又恢复了昔日的打闹。


2012 年 12 月。
之后,纽约又下了几场大雪。
今天是个适合打雪仗的好天气,即便期末将至,户外仍有玩疯了的学生,三三两两,或堆雪人,或打雪仗,玩上几小时才意犹未尽地躲回图书馆赶报告复习去。
现在是红莉栖的助教时间,她坐在教室内,趁没有学生的空档读着闲书。
过了一阵子,一名学生走进教室。
“助教。”
阿万音由季露出连同性都觉得迷人的笑容,抱着书在红莉栖面前坐下。
由季的成绩非常好,却每次助教时间都来报到。她会带着各种课外的材料来找红莉栖讨论,简直像变着花样挑战她。红莉栖倒是乐于同她过招,就是不知道她其他课的助教都是怎么撑过来的。
今日挑战结束后,由季收拾好书包却没有马上离开。
她神神秘秘地凑近:“我能同你打听打听桥田的事吗?”
红莉栖和由季这学期才认识,虽然聊过不少,也一起看过球赛,但多少还是有点半生不熟。不过八卦无国界,加上之前目睹她与桥田晚间散步以后就再也没有下文,红莉栖还挺好奇后续发展。
“桥田至?”她放下刚想重拾的闲书,“可以是可以,可是我跟他不怎么熟。”
由季说:“没事,旁观者清,我正需要旁观者的意见。”
“说吧,想打听什么?”
原来她是在为圣诞礼物烦恼。
“好问题呀,这我还真不懂了。”红莉栖蹙眉,“一向只有人家送我东西,我还没给同辈异性送过东西呢。”
由季惊讶道:“你没给冈部送过东西?”
“我为他花了不知多少时间和心力,他还想要什么?”红莉栖冷笑,接着才意识到不对。
“好哇,你套我话!”红莉栖瞪向由季,“我从来没提过冈部吧?”
“如果有谁认识你们而看不出端倪,那人铁定眼瞎。”
红莉栖先是不信,而后半信半疑,最后恐慌起来:“……这么明显?”
她是经常在冈伦面前作妖,但从来没想闹到人尽皆知。
由季摆出一脸“废话”的神情:“难道要我数给你听?”
“你说。”她已经准备好受死了。
由季真的掰起手指开始算:“论文、组会、课堂傻笑、聚餐……”
“停停停,你先给我解释解释这都什么事?”
“首先,你经常在我们课上回邮件,有时会边回边傻笑。我们就很好奇你笑什么,一次便有人偷偷躲你背后看了。那便是在回冈部的信的时候。”
……这群上课不专心的家伙!
“接着,我物理系的朋友说你以前组会必定迟到,听报告时也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冈部来了以后却总排除万难准时到。”
……她在组内居然有这样背信弃义的同学!
“至于聚餐这个事吧,还记得我坐过你的车吗?亮红,即使在晚上还是挺好认的。”
……老天这是要她命。
“最后,论文。”
“别说了,”红莉栖捂脸呻吟,“我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由季同情道,“你在校内,在美国,甚至在世界上都算得上知名学者。而你这次和一个没没无闻的大二生合作,就算没有前面那些事,还是任谁都会好奇的。”
她用营业模式才好不容易压下恐慌,苦笑起来:“你这说的,我都担心等一下就有记者找上门来了。”
由季拍了拍她的肩。
“不说其他的了,”由季说,“期末考最后一天是冈部生日,你知道的吧?”
红莉栖点头。
“圣诞礼物可以没有,不过生日嘛……建议还是认真考虑一下。”


2012 年 12 月 14 日。
考试结束那天晚上,红莉栖躺在自家床上,脸上盖着一卷《物理评论快报》期刊,四周散落着收到一半的行李。
这生日礼物,她终究没能送出去。不是没准备,只是太晚得知冈伦和桥田回国的打算。等她监考完,他俩已在前往机场的路上。
她还没痴迷到愿意为了这点小事跑一趟机场。
窗外飘着细雪。
红莉栖回顾暑假以来的种种,细数自己砸给那小子的时间和心思,越数越心酸。她自始至终都是真心想多了解他,却见他老摆出一副没收到信号的模样,不迎不拒,便加强了力道。如此往复,不知从何时起,她便越过了能够主动收手的界线。
就像个赌徒,赌多了便再也离不开赌场,满脑只有将输的赢回来。
她坐起身,收拾心情打算来改期末考卷。
就在此时,书桌上的电脑叮地一响,是收到邮件的音效。
她漫不经心地凑过去点开,读完却十万火急地抄了车钥匙往外跑,连暖气都忘了关。
门没带上,暖气不断从中流泻而出。电脑萤幕仍显示着该封邮件所在的视窗,上面这么写着:

牧濑小姐您好:
我是 Alexander Vela,SERN 的 MOIRAE 专项小组的负责人。MOIRAE 的全称是 Measurement On InteR-chronicle Alternation Experiment,即“时序交替测量实验”。我们小组留意到了您与冈部先生于上个月通过 PRL 同行评审的论文 An Introduction to World-Line Theory,巧的是,那正是我们研究已久却一直无法取得进展的课题。你们完成了我们所追求的理论突破。
由于这份研究与我们所做的事契合程度极高,经小组会议研究决定,我在此代表全体项目参与者诚挚邀请你们加入 MOIRAE 专项小组。
碍于许多资料目前尚未公开,我无法在信中透露太多。若您与冈部先生有兴趣了解更多,请于指定期限内回信告知,之后我们再找机会详谈。若有任何疑问,请直接回复此邮箱地址。我将于许可范围内为您解答疑问。
祝一切安好。

Alexander Vela

Project MOIRAE

SERN

第六章 大雪

2013 年 1 月下旬。
冈伦于开学前两天回到了美国。他和桶子的安排不同,桶子开学后才回来。回到公寓后他倒头就睡,睡得昏天暗地。醒时已是隔天下午,他眯眼确认手机消息,接着便被吓清醒了。
他急急忙忙打扫了屋子,又冲了个澡,才刚踏出浴室,门铃便响了。
“又临时通知人,你这毛病真该改改。”冈伦头顶毛巾阴沉地说。
“挡着路了,借过。”红莉栖提着大包小包挤开冈伦进了门。
冈伦从楼梯间的窗户往外看了看:“你是怎么过来的?”
“地铁转公交,你这真够远的啊。”
他皱眉:“一路都提着这么多东西?为何不开车?”
“在你家附近买的。不过还是够呛,差点没重死我。”红莉栖放下袋子,扶着老腰做伸展操,“至于车嘛……颜色太鲜艳了,我嫌麻烦。”
他还没能把颜色鲜艳和麻烦连上关系,便见红莉栖又弯下腰准备提起袋子,于是上前帮忙,一同将袋子提至厨房。
“你这都买了些什么呀……”冈伦翻起袋子,“番茄、牛奶、起司……你要在我这开伙?”
“是啊,晚点要下大雪,没法出门了。”
“知道要下大雪还过来,敢情是来蹭水电的?”他瞪了她一眼,“蹭就算了,买什么食材,叫外卖多省事。”
“这不给你省钱吗?这么多食材今晚一定吃不完,多的就抵水电费。我看你昨天回来后也还没采买吧?”她打开冰箱,果然,空的,“你看,我多贴心。”
冈伦接过红莉栖脱下的大衣,拍掉上面的细雪后拿去门边挂了起来。
红莉栖将长发从毛衣内拉出来,一甩头,便全数散落背上。她拢起头发顺了顺,圈起马尾,对冈伦疑惑道:“看什么?”
他眨了眨眼:“哦,没什么。你头顶还有些雪,需要擦一擦吗?”
“不用,拍拍就行了。”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那抹缎带般的红飘扬于空中,冈伦不由自主地便被引去了视线,想要就那样永远看下去。
“你真是来蹭水电的?”
“是啊。”红莉栖漫不经心道,“不但蹭水电,还蹭吃蹭睡蹭人陪呢。”
“别打哈哈,我认真问你呢。”冈伦看了看窗外,“现在雪还不大,还来得及回去,再晚点就真得在这过夜了。”
“再怎样也是吃完饭再走。”她龇牙咧嘴,“你休想白嫖我的食材。”
他终究没忍心说她可以再把食材扛走,只说:“你自便,我先去把头发弄干。”
等他吹完头发从房间出来,红莉栖已经和他家菜刀怼上了。
“你这刀不会是祖传的吧?怎么一副用了十多年没磨过的架势,钝得要死。”
他接过菜刀,轻轻松松便将砧板上的罗勒剁碎,对她挑眉,“我看不是刀的问题。敢问这位姑娘上次下厨是何年何月呀?”
红莉栖鼓起脸颊,夺过菜刀:“我还真就不信了——”
冈伦看她在流理台上摆满了各种食材,好奇地问:“这么大阵仗,到底是要煮什么呀?”
她用刀指了指一旁的食谱。
“千层面?啧啧,这可就费工了。”他拿起食谱仔细一瞧,“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原来和我们家是同款食谱呀。”
“诶?那你做过千层面吗?”
“没有,太麻烦了。我下厨多半只是应付桶子而已。我自己的话都随便吃的。”
红莉栖面露怜悯。
“你敢说自己吃得多健康?”他就不信了,一个不怎么下厨的人怎么可能吃得多好。
“虽然不算健康,但至少不随便。”她说。
“你倒是说说你都吃些什么。”
“外卖。”
好啊,然后来这跟他说没钱?蹭水电?
“难得想下厨不行吗?这可是你的荣幸。”她抓住他,“往哪跑,你也过来帮忙。”
结果主要都还是他在忙。
一小时后,不怎么上相的两盘千层面上桌了。
“有点惨不忍睹呀……”
冈伦用叉子捞起破得乱七八糟的面皮。
“总归是能吃的。”红莉栖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这真是你第一次做红酱和白酱?好吃呀。”
“配方都按食谱的来,有什么稀奇?”
“就算配方一样,手笨还是有可能搞砸的。”例如她。
“谢谢你拐弯抹角地夸我手巧,”他礼貌一笑,“饿死了,吃吧。”


饭后,两人坐在沙发上默默喝着热茶。
窗外的风雪逐渐变强。在缺乏天光变化的夜里,时间以看不清摸不着的速度流逝着。
“说吧,到底来做什么的?”冈伦放下茶杯。
“其实,我是来找你的。”
“这不废话吗。”
“什么话,不找你还能蹭水电呀。”
冈伦翻白眼,不想搭理她。
“所以我真的是来找你的,有些事想和你聊聊。”
“什么事非得今天聊?”
“倒不是非今天不可,只不过非得是个晚上大雪的日子。”
“好在我家蹭睡?”
“好让你没法逃避。”
两人对视了一会,又同时撇开视线。
红莉栖终于正经起来:“SERN 那边,你打算怎么回?”
期末考结束那天,冈伦还在候机时,红莉栖突然出现在了机场,一见到他便二话不说将他抱了个满怀,差点让他心跳停止。
懵了半天他才知道,原来是 SERN 给他们发邮件了。
读完他也疯了,跟着她一起又叫又跳。直到上飞机他才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这么失态过。
“我还当什么事,就这?我已经回了,详情在日本时也都谈好了。暑假就会过去。”
“我想也是。”
她突然看上去很疲倦,在沙发上蜷起了身子,仿佛就要这么睡去。
“累了?我去给你收拾房间休息。”
刚要起身,他便被她拉住:“不累,继续。”
她坐正了:“我也回了。我的话,就不去了。我已经答应真帆学姐那边了。”
“脑科学研究所。”
“对。其实学姐从我实习的第二年开始,就一直提这件事。前几天,我总算给她答复了。”
“你还考虑过其他路?看不出来呀,我一直以为你肯定是走脑科学。”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其实高中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会走物理。”
“你这一提我倒想起一件事,”冈伦思索道,“我早就很好奇了,我们学校有神经科学与行为学系,为何你却去了物理系,然后拐弯抹角去脑研所实习?反过来明明也可以,读神经科学,再额外申请高能理论组。”
“都是一件事。”她叹道,“这可得从我小时候说起了。”
她说,这事和她的父亲有关。
最初她喜欢的并不是物理,而是父亲。她喜欢那位在学校讲台上神采飞扬的物理学者。她父亲喜欢物理,所以她也想喜欢物理。可惜,当她喜欢上了物理,他的父亲却不得不离物理而去。
“我小学的时候,父亲给期刊投稿了一篇论文,没被采用。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接下来的发展就很奇怪了。”
所有的期刊都无理由拒绝接受那篇论文,任他怎么询问都没有回音。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前往四月会议,却无功而返。最后,他将论文束之高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红莉栖许久以后才知道,父亲在研讨会的会场外遭威胁,还被逐出了物理学会。
她自然很是愤怒,立誓要调查这件事。可她父亲得知后,却不准她追究此事。为此,他们发生了无数争执。
别看她平时很好说话,其实性子烈得不行,一旦遇到触及底线的事,不追究到底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件事支撑她一路走到高中。她绝顶聪明,但若非背后无数个苦读的日夜,她的聪明也发挥不出来。她这么拚命,为的就是早日以学者身份进入物理学会,调查当年的事。
可惜高中之后她接触到了脑科学,就此万劫不复。
脑科学才是她的天命所在,大学之所以选择物理,不过是一时无法放下执着了这么久的事。经过了三年沉淀,她才终于下定决心。
“有时我会想,这算不算背叛自己呢?过去十几年所做的努力,就这样白费了。”红莉栖闭起了眼,难得流露出脆弱。
“怎么会,这分明是不被过去所束缚,面对真实的自己。这是多少人做不到的事。再说,谁说进了脑科学研究所就不能加入物理学会了?”
她笑了:“这倒确实。在意这种形式上的东西,庸人自扰而已。”
红莉栖的精神明显好多了:“我说了这么多,换你了。”
“我?”冈伦挑眉,“我有什么好说的?”
“我面对了真实的自己,那你呢?”
他没答腔,只是望着她。
窗外大雪纷飞,风雪拍得窗户嘎嘎作响,室内却出奇安静。如果有火炉就好了,冈伦想道。这样即使没人说话,火舐木头的哔啵声也能填充他们之间的时间与空间,不会让房间显得这么空旷冷清。可惜,现在回荡在室内的只有秒针的声响,倒计时般让人硌得慌。
他起身:“我去收拾房间。”
“不用麻烦了,”她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雪看起来没想像中大,我坐公交回去就行了。”
他查了下手机,公交确实还在营运。时间也还早,让她自己回去并不过分。
偏偏此时,他突然不想让她走了。
他应该让她走的,这样对他们都好……如果他有这样的决断力,当初就不会理会短信,甚至在她刚进门时便将她轰出去。
她也许是真心实意要走,也可能是欲擒故纵。无论如何,他挽留了她。
“留下吧,收拾房间不麻烦。走到一半公交停驶还要去捞你就麻烦了。”
“当真?那我就不客气了。”她立刻躺回沙发,一脸愉悦。
该死,果然是钓他的。
“本来今天想放你一马,但既然你留了我,刚才的问题你是非回答不可了。”
“我有没有面对真实的自己?”冈伦头疼起来。
“没错。”
他揉着太阳穴,叹道:“回答这问题有什么意义?你明明知道,我……”
“嗯?什么?我不知道,快说。”她整个人都贴了过来。
“坐好。”他指着沙发另一端严肃道。
“偏不。”她几乎要贴到他身上了。
他只好伸手格挡:“……真想知道你倒是拿出态度来,这逼人就范的架势是怎样?”
她咬牙切齿起来:“我之前多少次拿出良好的态度,你哪一次认真回答了?我不管,你今天必须给我交代清楚。”
僵持着僵持着,他突然泄气了。红莉栖差点扑到他身上,赶紧稳住重心退了回去。
“你真的想知道,是吗?”他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可我明明已经回答过了。”
“我不懂。”她说。
她怎么能不懂?天才如她,怎么可能不懂?
她皱眉:“你不说,我怎么可能懂?”
红莉栖收起所有玩笑,起身:“我还是回去吧。今晚多有叨扰,实在抱歉。”
“别闹了。”他说。
“时间还早,公交没停驶,谁闹了?”她冷声说。
他失去耐心,一使力,将她拉回了沙发上。
“你想知道,那好,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我在日本已经有别人了?”
红莉栖呆住了,完全一副从未想过的模样。那模样太过滑稽,以致于冈伦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与她大眼瞪小眼。
过了好一阵子,红莉栖才懦声问道:“所以……有吗?”
“没有。”他说,“可是,纵然没有别人,我在日本也——”
他倏地住口,痛苦地捂住脸:“不行。”
“你到底在顾忌什么?”她移开他的手,却见他避开她的视线。
“你这样,我也会难过起来的。”红莉栖轻声细语,“喜欢我,就这么令你痛苦吗?”
“别说了。”他说,“算我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她看了他一会,试探性地伸出手,缓缓地接近他。他没有抗拒,于是她的手掌便贴上了他的胸口。
她一使劲,他便倒在了沙发上。
“你看着我。”
一开始,他不敢直视她,只是用视线描摹着她的轮廓。红褐的发丝,耳郭,脸侧的弧度……最后才终于看向她的眼睛。她眼中尽是安抚,于是他平静了下来。安抚到深处,却转为撩拨。那温度太过炽热,几乎要将他点燃。
他抬起手,轻轻以手指触碰她的脸侧,划过耳后,最后将手掌贴在她的颈后。他将她勾了下来,让她趴倒在自己怀里。
一开始,她似乎很紧张,全身紧绷着。他抱着她,慢慢抚过她的背,一遍又一遍,渐渐地,她便放松了下来,安分起来。
反而是他不安分起来。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俯视着她。他腾出一只手,拨开她脸上的发丝,指尖顺着她的脸颊滑到了下巴,而后将手撑到了她的肩膀上方。
他低下头,以鼻尖触碰她的鼻尖,又将额头抵上了额头。
红莉栖闭起眼,身子再度紧绷起来。
冈伦轻声说:“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的。”
红莉栖睁眼,眼中尽是失望:“我倒是希望你做点什么。”
他笑了:“傻瓜。”
他撑起身子想坐起来,却被她用自己的招数勾了回去,还因为用力过猛而牙齿磕牙齿。
冈伦捂着嘴缓了一会后才埋怨道:“你这技术真是差劲到家了。”
“没人给我练习呀。”她哀怨。
他沉吟了一会后,低声说道:“我只示范一遍,仔细看好了。”
而后便俯身,吻起她来。


隔天冈伦走出桶子房间时,她已经离开了。
他很庆幸,在这最后的时刻不需要面对她。他已经用尽所有力气了。
他走到客厅,才发现她给他留了样东西。
他拿起桌上的纸条:“生日礼物。”
纸条下是一本《物理评论快报》,是他们合作的论文所登上的那期期刊。现在要弄到纸本的期刊需要额外花点工夫,但就算是这样,拿来当礼物未免也太过不济。
他哭笑不得地拿起期刊翻阅,却在翻到他们的论文时呆住了。
红莉栖那家伙,在她自己的名字下签了名。
这是什么?签书会吗?她签名的时候一定是想成签书会的。可白纸黑字到了他这,他却不自觉想到了更多,更深远的意涵。
他曾以为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此刻再看向那与自己无缘的未来,却又几乎抽搐起来。他咬住下唇,直到满嘴腥味才止住颤抖。
就浪漫这最后一回。
他拿起笔,在一旁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七章 夏雨雪

新学期开始。
这对红莉栖和冈伦来说,都是在学校的最后一学期。他们仍和上学期一样忙碌,忙得只会在组会上碰到面。至于忙什么,无非是将手上的事收尾,并给即将接手的事铺路。和一直以来一样。
不同的是,那天之后,冈伦便变了一个人。
也没有变,只是回到了他俩仍半生不熟那时的状态。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开始她没反应过来,只当他又在开玩笑。
直到他冷着脸说:“牧濑,你别得寸进尺了。”
她品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被拒之门外。她被彻底轰了出去。
是她的错,如果她不试探他,不越过那条线,他们就能维持之前的关系。她为何不能等呢?也许多等一会,等他准备好,她就能——
不对,这分明是他的错。早不轰晚不轰,偏偏现在轰。如果那天,他将她拦在门外,她顶多摸摸鼻子走人,因为确实是她临时通知人。可等到现在才轰是什么意思?
是她越界了——
她的脑袋过载,再也做不出反应,生平第一次那么狼狈地从人前逃走。
冷静下来后,她觉得,归根究柢还是他不愿说的那件事造成的。
他不愿说,他不愿对她说,为了不说,他宁愿将她赶走。
即便他喜欢她。
他无法承认他喜欢她,也无法说出不承认的理由,却还是有办法让她喜欢上了他。实在是太卑鄙了。
“莫非,他其实是浅尝辄止的人?”
真帆气到极点后,看上去反而冷静得可怕。连小黑都吓得钻到红莉栖身边,不安地喵喵叫。红莉栖安抚着它。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不无可能。”
“哈……”红莉栖躺倒在真帆的床上。
真帆还是不懂她。她怎么可能分辨不出他是哪种人。
“这样想的话,比较容易走出来吧?”真帆轻声说,“无论到底是怎样,都改变不了现在这个处境,不是吗?那不如就别再想了。”
“真不像你。我还以为你会说,要帮我找人揍他呢。”
“如果你需要的话——”
“当我没说。”
红莉栖沉默了很久很久。
“那就放过他吧。”她终于说,“我累了。拿得出手的东西全豁出去了,再继续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是真的喜欢他呢。”真帆突然说。
“别说了。”
红莉栖抬起手臂挡在眼前。
“别说了……”
她咬着牙关,忍着不哭出声。


冬去,雪融了,校园的地面一片潮湿,甚至泥泞起来。
春来,雪水和雨水滋润了土壤,等天气一暖和,青草和绿叶便迫不及待地发了芽。没多久,树上开始迸出花苞,很快便炸出漫天粉色,与湖面的倒影相映成趣,吸引不少人驻足。
夏至,一没注意,乍暖还寒的天气便没了踪影,成天艳阳高照起来。曼哈顿街上的人们脱下笨重的大衣,放心地戴上墨镜,穿起了短袖。
这是个多好的世界。
她与他在湿漉漉的校园中擦身而过,没有打招呼;树梢挂满樱花时,她在中央公园偶遇独自赏花的他;人们换上夏季服装时,她与他在实验室各自收拾着座位,并参加了送旧聚会。
世界依旧运转,有她,有他,只是没有他们。
一学期过去,很快,她便毕业了。


研究生是别想有暑假的,研究员也是。不过红莉栖还是拿到了半个月的假期,真帆向雷斯金涅教授争取来的。
“半个月?教授居然批了?”红莉栖不敢置信,“你用了什么理由?”
“情伤。”
红莉栖差点没吐血。
“教授还说,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他可以给那家伙一点颜色瞧瞧。”
“嗯……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她干笑道。
炎炎夏日,晴空万里,大好的出游天气,红莉栖却窝在家里吹冷气。这几天她什么事都没做,吃饱就睡,睡醒就发呆,一呆就是一整天,像是要把一整年的发呆额度一口气用完似的。
这天傍晚,她被手机铃声吵醒。
她愣了一会,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
“又做梦了?”可她不记得梦的内容。
她甩甩头,艰难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关上冷气,拿着手机走向窗边。
“您好?”
她推开窗户,让暖风吹进房间。
夕阳将户外染成一片暖洋洋的橘红,却在室内拉出一道冷清的细长身影。
“没有。”她客气地说道,“也没必要。”
过了一会,她的脸垮了下来:“由季,你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又过了一阵子,她什么也没说便挂了电话,往窗台上一趴,闭上眼晒起夕阳来。
认识他的时候,也是夏天,也是傍晚。
她那时居然觉得他长得普通吗?
“冈伦。冈部……伦太郎……”她不自觉念出了声,“冈部……”
其实冈部比较顺口。
过了将近半年的时间,自己一人的时候,情绪已经能稳定下来了。稳定到足以只回想好的事,不去想坏的事。好的如数家珍,坏的弃如敝屣。
总有一天,这些好的也会忘却的吧。
她叹了口气,打算离开窗边,却在起身时瞥见住宅区巷口的身影。
他戴着鸭舌帽,好像这样就没人能认出他一样,逐渐走近她家。他没往正门走去,而是停在窗口的这一侧,抬头往上望。
红莉栖在二楼,无言地回望。
“我来归还东西。”他摘下帽子,奋力往上一丢。
那帽子正中红莉栖的脸。她手忙脚乱地摘下,却目瞪口呆地发现他已经来到了二楼,就攀在她的窗户外。
他敲了敲窗框:“我能进去吗?”
她二话不说将他拉了进来,几乎要破口大骂:“你——”
既视感是最伤人的东西之一,她一意识到便没了劲,将刚才吸的气都叹了出去。
与此同时,她才想起来,他确实说过会在她面前跑酷一次。
接着,他从背包中拿出一本期刊递给她。
她没接,盯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回答,只是将期刊搁在桌上:“等我离开后再翻。”
说完便转身要走,连帽子都忘了。
“等等,你还有一样东西没还。”
他僵在那:“有些东西,我没要过,也还不起。”
“你绝对还得起。”红莉栖转着鸭舌帽问道,“你真的没去华盛顿看球赛?”
冈伦看着她,无言以对。
“我就说。”她满意,仿佛一切曾经的伤口都愈合了,“还好没浪费钱看眼科。”
“这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你说呢?”
她走上前,将鸭舌帽扣回他头上,顺带拍了拍他的脸颊:“如果能知道你到底在顾虑什么就好了。不过想必你是不会说了。”
他看了一眼期刊,又垂下眼:“抱歉。”
她摆摆手:“没事了,赶飞机去吧。”
“你知道?”冈伦一愣,“哦……是阿万音告诉你的。”
“去吧,”她拿起自己曾送给他的期刊,“我倒要看看这期刊怎么了,这么神秘。”
“红莉栖。”冈伦唤她。
“嗯?”她转过头。
一只手触及了她的眉毛,又顺着鼻梁划下,划到唇边才收手。
她叹气:“你是不是很喜欢和人唱反调?不该走时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该走时又偏偏不走。”
他没应声,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在留恋那触感。
过了好一会他才说:“如果你愿意等,我会回来的。”
她感觉踩空了一阶。
“只是,需要等的时间可能漫长得无法想像。到时,等到我的不是这个你,等到的也不是这个我,回到的也不是这里。”他继续说,“但我终究会回来,只要你愿意等。”
她一句都听不懂,便冷声说:“什么等不等的,我可等不了。”
他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是吗。”
“是的。”她嘴角勾起坏笑,“所以要是让我等太久,我可就去找你了。”
他倏地抬头,像是得到了救赎一般。
“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的。”她柔声说道,“做好心理准备了。”

间章 初见之前

2011 年 5 月,纽约。
“困死了。”
机场,一名戴着鸭舌帽的瘦削眼镜男正倚着行李推车发困。
“活该。”另一名较高的男人领着行李走了过来,“该睡不睡,看什么电影。”
“钱都花了,当然得想办法值回票价。”帽子男打了个哈欠,“走了?”
“走。”
高个子不断拨着刘海,叹道:“还是寸头方便。”
“你看周围几个寸头。”
“我知道。”他想了想,“要不买个发夹?”
“你看周围几个大男人用发夹。”
“……行吧。”
到出口后他们才想起交通问题。
“怎么去公寓?”高个问帽子男。
“呃……我以为有接机?”
“房租算少一点就谢天谢地了,还接机?”高个哼了一声,“叫车吧。”
等待时,帽子男戳了戳高个:“话说我能采访一下吗?”
“什么?”
“终于要见到她了,什么感觉?”
“还早呢。”
“但比以前都近了吧?”
“奇怪,这谁的任务啊,怎么你比我还兴奋?”高个皱眉。
“你说我都看你这着魔的状态多久了,我当然希望你早点幻灭早点超生啊。”
高个肘击帽子男:“别乌鸦嘴,之后路还长着,很多事还得靠她。再说我都说多少次了,这就是个任务,我不会把两者混为一谈的。”
“哦,”帽子男眯眼,“这就是承认喜欢了?”
高个沉默了一会:“谁知道呢,说不定见到就幻灭了。”


2011 年 5 月,纽约。
一名红发女人倚在机场大厅的柱子上,一看就知道在等人。
一个孩子般的人从她面前晃过去时,她伸手拦下了对方。
“红莉栖?天啊,连身帽戴起来后完全认不得啊。”
“空调太强了。走吧。”
矮个帮她分担了一点行李。
“这次讲座还顺利吗?”矮个问道。
“挺顺利的。这次主办方加了安保。”
“那调查有什么进展吗?”
“没。我觉得不用指望警方了。”红莉栖沉下脸。
“可别做什么危险的事。”
“我知道。”红莉栖说,“我答应爸爸了。”
“也答应了我。”矮个提醒道。
“是是是。”红莉栖微笑。


2011 年 5 月,东京。
凌晨,秋叶原的一间医院里,一名窈窕的女人站在窗边,握着手机眺望外边的景色。
夜晚的秋叶原其实没有景色可言。五点店家打烊以后,街上的行人便急遽减少,再晚点连车流也没了。入夜后,这一区没有什么灯火,连街灯也因供电不稳而总是闪烁。
这是 2000 年以后日本多数地区的常态。一开始只有首都圈才有极少数 24 小时营业的店,近几年才逐渐扩散出去。
女人的手机震动起来,她快速点开短信。
“冈伦……到美国了吗?”
女人回头,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这世上只有两人能看出她现在其实很惊讶。
“抱歉,吵醒你了。”
病床上戴着毛帽的女孩轻轻摇头:“我还没睡着。”
“放心,他们到了。早点休息。”
“桐生小姐也是呀。”女孩浅浅微笑。
“等等就睡了。”
她们不再交谈,心里却想着同一件事。
“他不在的第一天呀……”

第八章 序

不同的场景在眼前快速变换,他伸手想触及什么,世界却在那一刹那崩裂为沙,从他指间流失。他什么都没能抓住。
终于,场景稳定了下来。眼前是一样的雨天,熟悉的房间。
窗户大开,帘子随风飞舞。他没有上前关窗,反而环视起房间,眼中涌现一股怀念之情。他的手扫过衣橱,抚过床铺,擦过书籍,最后停在了书桌上。
他唤醒电脑屏幕,看到阿克夏记录静静躺在桌面。
上面多了两条信息,一条是上学期期中收到的短信,另一条则是备注。
备注写着“后果自负”。
他不明所以,便翻起短信和邮件。该办的事都办妥了,注意事项也列得很详尽,就是和一个人的交流比预期中频繁不少。翻到最新的短信时,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他拿起桌上的 PRL 期刊,对着他的论文沉默了很久很久。
“抱歉。”
雨变大了。
雨滴肆意洒进无人的房间,溅湿了木地板。这世上最机密的文件依旧躺在屏幕上。
新增的短信内容中,其中一行写着:“赴约。”


“还记得千年虫的论文吗?”
2012 年 5 月底的一天,高能理论组会议之后。
这天组会结束得早,午后的阳光从积尘已久的窗帘间隙射入,因室内的浮尘而呈现清晰的光径。
红莉栖和冈伦正一起收拾着会议室,他擦白板,而她收拾讲台。
闻言,红莉栖抬头:“是说那份出了错的论文?怎么了吗?”
“你还记得那论文什么时候出的吗?”
“1999 年……年初吧?”她皱眉回想,“当时报导挺大的,但我记不清了。”
“年初啊,是我追新闻追得最紧的时候。”
“这么上进?”红莉栖笑道,“小小年纪就会关心时事。论文的事当初还是我爸告诉我的。”
“那阵子对都市传说和奇闻怪谭很感兴趣,刚好赶上千年虫的风波。”他说,“我那时,明明没看过论文的报导。直到局势稳定以后回头追溯,才得知这回事。”
“怎么会?”
“我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在事发前突然发高烧,昏迷了一两周,醒后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这是他对红莉栖做了最多自我揭露的一次。也是这次谈话让她决定,不会主动询问他在日本的事。等他想说了,自然会说。
几道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却让他本就背光的脸更显深沉。
红莉栖开口:“人的记忆很不可靠,很容易因环境或自我的暗示而遭修改,无奈当前也没什么查证手段,改了便丢失了。”
冈伦:“我听说,你最近的研究正好与记忆有关吧?”
“对,我当前的课题是视觉重建。简单讲就是将大脑接收过的视觉信息提取出来,用电脑分析并重建影像。理论上可以重现连当事人都回想不起来的细节。这还附带了个子课题,不过还没开始动工,就是分辨那影像究竟是基于原本的记忆还是遭篡改的记忆。”
“影像?多高精度啊?”
“嗯……最终应该可以达到重现人脸的精度。但当前用这么高的精度去扫也没用,因为算法还没搭建好。”
她接着说:“我们实验首先会扫描一个人脑袋放空的状态,再扫描胡思乱想的状态。接着扫描他认真盯着一件物品的状态。最后就是让那个人闭起眼回想那件物体,同时进行扫描。然后对比那个物体的电脑建模数据。”
“概念蛮简单的,不过过程想必很复杂吧。”
“很多细节。非侵入式实验的噪音很多,而且个人差别很大。就算一直只用特定的人做实验,摒除杂念也不容易。还有,算法太复杂,不用超级计算机根本跑不动。”
他点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为什么会选视觉呢?应该有比视觉更单纯的感觉?”
“听觉还牵涉到时间变数,嗅觉和触觉太难重现,也很难比较。接着还有我的私心。我想重建一个场景,重现一张记不起来的脸。”
冈伦的神情冷了下来。他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沉浸在回忆中的红莉栖,似乎在评估某种风险。见她许久都没开口,他便问了。
“还要多久才能重现人脸?”
“嗯……起码后年了吧。”
够久了。
“如果在软硬件上有问题,我有个朋友也许能帮上忙。”
“‘软硬件’,这么广?”
“就这么广。”
冈伦向红莉栖介绍他朋友的同时,会议室也收拾完毕了。他们往研究室移动,准备进行每周一次的辅导。


玻璃和帘子将雨声及湿气挡在窗外,维持了室内的干燥、寂静以及黑暗。
她正坐在床沿,发着呆。
帘子上映着雨水的影子,如同她的梦,倾盆而下,却留不住。
脑袋昏沉,耳畔轰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情绪满溢胸腔,流过喉头,行经鼻腔,最后随眼泪宣泄而出。
她倒回床上,将脸埋进自己四散的发流中。
我究竟忘了什么?

第九章 不归点

2014 年 1 月下旬。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脑科学研究所。
比屋定真帆在门口磨掉鞋底的雪以后才进了室内。
今天是周六,放假的日子,但真帆却比平常都还早来到学校。这都是多亏了真帆的那位学妹。她最近是越发不让人省心了。
牧濑红莉栖原本就是个拼命的人。她一直都没什么娱乐活动,但过去至少还维持着基本社交生活和正常作息。进了脑科学研究所以后,她的生活完全失衡,聚餐和研讨会都不去,经常乱吃东西,甚至还在研究室过夜。她吃着杯面盯着电脑屏幕的模样简直成为了研究所的日常风景。
几个月前,真帆终于看不下去了。她开始定期将红莉栖押送回家,确保她两天至少有一天睡在家里。白天在研究所时,还会出门帮她带午餐和晚餐。以前真帆宁可先把一整天的食物买齐也不愿出门,现下为了学妹的健康着想,她开始以行动贯彻隔餐勿食的理念。早餐一般就算了,真帆实在是无法在那个时间点爬下床。
不过今天,真帆顶着黑眼圈,在早午餐时间走进了研究室。
红莉栖正趴在真帆的桌上休息。她自己的座位已经让杂物给堆满了。只见她眉头深锁,不断改变手臂的位置和枕着头的方式,一看就还没睡熟。真帆走过去,毫不留情地捏住红莉栖的耳垂,在她耳边说道:“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什么德性。”
红莉栖声音嘶哑地说:“再睡一会……两分钟。”
真帆提高音量:“起来!回家了!”
红莉栖哀嚎起来。
“你这混蛋,连和父母的饭局都给忘了!再不接电话啊?半小时前我接到你妈电话就是这感受!”
对方终于呻吟着扶额坐起身,但眼睛还是眯着:“今天……周六?”
“你还有两小时。去洗把脸,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家。”
红莉栖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研究室。
真帆长叹一口气,跌坐进自己的办公椅。
过了几秒她才发现一旁的实验室还有别人:“桥田?原来你在啊,干嘛不出声。”
“我可不想被扫到台风尾。”说完,他就缩回实验室。
“等一下,我也有事找你。”
实验室不大,中央的长桌上放着一台组装到一半的脑波仪。
桥田手上拿着一条电线趴在那脑波仪旁,正在找接口。看来他昨天也在这过夜了。
“由季说最近你变得有点难联络。”
桥田很明显僵住了。
“记得多陪陪人家,最近 Amadeus 那边不太顺利,她还蛮苦恼的。”
“嗯……”
真帆拿起一块电路板:“自己设计的芯片?真亏你能画出来。”
“简单的连线题而已,设计算法才是真的辛苦。”
真帆双手抱胸,斜倚着门框。
“真想把你挖过来啊……在红莉栖手下干活太苦了,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没事,我还蛮喜欢这任务的。”
“挖过来的话,她也能清醒点吧。”
“什么意思?”
“就是认知到,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耐操。其他人也是有生活要过的,她这样要求自己和别人,着实是有些过分了。”
桥田沉默了很久。
“比屋定,她也是成人了,有资格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不明白这件事对她的意义,不是吗?我也不明白,但我可以在不明白的状态下接受这样的要求,所以我才待下来。我能理解你担心她,不过这不是阻止她的理由。有时,你必须放手让她去做,去跌倒,去受伤,再自己站起来。”
“可是健康这一类的事,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她能不知道其中利害吗?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就是知道了还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就代表她想做的事比她牺牲的事都来的重要吗?就算哪天,好了,她后悔了,这种可能性也是她支付的代价,既然这件事对她这么重要,你还忍的下心去阻止?”
真帆有点生气了。这不是什么非争论不可的事,可是桥田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也只能接下去。
“我这不是担心她根本没考虑清楚吗?一头热的人还少吗?健康,这是多么庞大的代价,一旦失去便再不可逆。”
“时间不也是吗?机会不也是吗?我们关心她可以,提醒也可以,但委实不该代她做出选择。”
真帆选择压下脾气,由她打住:“你今天脾气特别火爆啊。”
他吐了口气:“可能多少迁怒了,抱歉。”
“这倒引起我兴趣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生气?”
桥田垂下眼:“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帮朋友做出了选择。”


雪变大了,真帆趁红灯调高了雨刷频率。车内很安静,只听得见雨刷擦过挡风玻璃的刷刷声和暖气经过出风口的轻微呼声。
红莉栖睁大眼望着窗外,不知在思索什么。
“不睡一下吗?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到。”
她摇头:“睡不着了。”
真帆看了一眼副驾驶座,即使透过玻璃反射,她依然看不清红莉栖的表情。
“阿姨和叔叔怎么会来纽约?”
“我爸有讲座。”
沉默。
灯号由红转绿,真帆把脚从刹车上移开。
怎么今天一个一个的都这么难伺候?真帆想道。
“你不会在生起床气吧?”
“没,我在想研讨会的事。”
哦。
“明天就要出去了吧,东西都准备好了?”
“差不多了,昨晚就是在忙那些事。”
平常的话,真帆一定不会说破。但现在的她心情糟透了。
“那还在想什么?想那混账?”
红莉栖浅笑:“这么明显吗?”
“你答应参加这研讨会,明摆着就是冲着他去。”
“那又如何?”
“那家伙曾晾了你一学期,留下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以后又半年没音讯。现在你要去日内瓦,有桥田在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怎么就不懂呢?”
“我是不懂。”她流露出些许狠劲,“所以必须找他问清楚。”
真帆还想说什么,但想到桥田的话,便摇摇头打住了。
“你最近,还做梦吗?”
“偶尔。”
梦。自从红莉栖几年前在日本遭到袭击开始,她就偶而会做那种梦。她说自己清醒后什么都记不得,唯一的特征只有哭着醒来,以及真实得令人发寒的遗憾。
这梦曾消停过一段时间,直到她碰见那家伙。
“你觉得这两件事有联系?”
“不知道。所以得靠视觉重现来解答——学姐你要开过了。”
真帆急刹。
红莉栖捂着太阳穴:“重现梦境以前,还有人脸这个关卡要过。桥田说硬件的部分还要一阵子才能跟上。”
“这个实验需要这么多硬件吗?”
“桥田说需要调试,硬件全都是他在负责,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真帆叹口气。
“这是马拉松,不急这一时的。我说你也不是第一次搞项目了,怎么老是还要我提醒啊?”
“下次再聊吧,刚刚那个急刹让我开始头疼了。”红莉栖拿起自己的背包,“学姐快回去补觉吧,为了你自己和其他用路人着想。”
没有任何道谢,她下了车。
真帆揉着眉角。
“身为出色的成年女性……”她抬手用力捶了方向盘,“该死的你们两个都多大了!会不会控制下脾气呀!”
此时她还不知道,那两人在烦恼的事确实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牧濑章一看着暗沉的天空,缓缓叹了一口气,气息遇冷凝结成了白雾,很快消散。他看了眼手表。
“她在做什么,预约时间到了。”
“等会,她打来了。”
妻子接了电话。
“她说有事耽搁,会晚到二十分钟。”
“那我们进去等吧。”
红莉栖一般是个守时的人,如果没有沉迷研究的话。
“这次又是在忙什么?”
“电话里没说,晚点直接问她吧。”
半小时后,红莉栖顶着黑眼圈走进餐厅。
“爸。妈。”
她分别拥抱了自己的父母。
“整个寒假都没回家,在忙些什么呀?”
“又瘦了,有没有按时吃饭呀?”
“长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早上电话怎么打不通?之后帮我们谢谢比屋定呀。”
“消停会儿……”她扶额,“我们先点餐吧。”
瞧她心不在焉的模样,牧濑章一心想,她大约是打算糊弄过去了。
她来纽约快五年了,期间也只有放假会回家。随着时间流逝,回家的频率越来越低,停留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长大了,已经一只脚踏出家门了。不过,想在父母面前隐瞒事情还是太早了些。
趁着空档,牧濑章一问道:“为什么那么急着做出成果?”
红莉栖停下刀叉:“什么?”
“还装傻,我在说视觉重建。”
“爸爸是怎么……”
“废话,看你最近的论文还能不知道吗?而且前几天亚雷克斯才跟我通过电话,他说你为了视觉重建都拖到其他研究的进度了。他很担心你呀。”
红莉栖扶额:“雷斯金涅教授……”
“我是怎么教你的?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让不让人省心?”
她看着地板:“拖到进度的部份,我会想办法的。”
“除了研究,还有身体呀。”
“知道啦。”看上去就没一点反省的意思。
牧濑章一没有继续念叨下去。这毕竟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他们只是来看看心爱的女儿而已。而且年轻人是需要自已尝过几次苦头才会成长的。
“好吧,我是有点忙过头了。会更注意身体的。”红莉栖叹口气。
“你是对这课题特别感兴趣吗?”
“我想用它来调查日本那件事。”
“你还挂念着那事啊?”章一皱眉。
“难道爸爸不在意吗?”
“无从在意起的事,我就会放掉了。”
“眼下就有个机会可以调查。你总是和我强调安全,可难道我们就只能这么被动吗?这岂不是任人宰割吗?”
听到这席话,他有些沉默。他以前也是硬脾气,但家庭软化了他。他无法同时保护家庭又坚持正确的事。他没有那样的气魄。
他的梦想曾是研究时间机器,好不容易出了成果,却被学术界全盘否定。不只是他的成果,还有他这个人。
他试图反抗加诸于他的不公平,却失败了。他无力保护自己,无力保护家人,无力保护女儿。于是只能低头了。
当年在四月会议上的那个人——亚历山大·维拉(Alexander Vela)——是这样跟他说的。
“您可以选择发表,我们不会阻止您。不过若是我们的情报无误,令爱应该正是小学的年纪吧。真是羡慕您,家庭和睦,妻贤女慧。想必您作为丈夫以及父亲,生活一定非常幸福吧。”
他们的目标是他女儿。而他无能为力。
多年来也不见他们的动静,但处处都有他们的影子。他无法想像这背后是怎样的计划。
他毕竟是个平庸的人,普通的父亲。
他只能努力将她培养成独当一面的人,接着就是信任她了。
闲话家常了一两小时,接着又只剩下他和妻子两人了。
“她的生活挺充实的。”妻子微笑道。
“充满了研究。”
“挺像你的。”
“她真的该多注意身体。黑眼圈那么明显。”
“我也觉得。”
进行着这种言不及义的对话,牧濑章一和妻子撑起伞,踏上回家的路。


2014 年 2 月初。
不论是父母来访还是参与研讨会,对红莉栖而言都是一晃眼就过去了。留下的印象和情感上的波动均如同蜻蜓点水,水面轻轻震动一下,带起浅浅涟漪,随即恢复平静。
此刻的她,正站在瑞士日内瓦州梅兰市的 SERN 总部门口。
冈部让她等的时候,她预想的跨度是十年。那时她觉得自己至多能撑两年,但实际上撑个十年,甚至就此分别,又有何难?她早已不是烂漫天真的中学生,该放手的分别,该耐下性子的等待,都经历过了。
唯有这次,她能明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以及随之加深的痛楚。
那不是正常的痛楚,她能分辨出来。那痛楚来自深处,像梦醒时的怅然若失,也像记不起什么事的迷惘,但比那些都清晰得多。
不自然。有问题。违和。
有什么在催促她,有什么想挣脱束缚,告诉她应该记得却被遗忘的事。她很焦躁,躁得行事步调全都快了起来,像是倒计时即将归零,像是面前有个无声呐喊的人,字句都是重要关键,而她读不懂唇语。
于是她最后只撑了八个月。严格来说是半年。从她决定参加研讨会并访问 SERN 开始,她基本上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生活了。
冈部始终无声无息,既是婉拒,又是默许。是他惯使的若即若离。
那她就不客气了。
日内瓦的天气很冷,飕飕寒风夹着雨和雪,不断打在她和前来迎接她的人身上。那人在距她几公尺远处站定,掀起帽兜,露出棕色的卷发和轮廓很深的面容。他的长刘海不断随风摆荡,偶而会遮去其下的绿色眼眸,却隐不去其中的愉快光芒。他对她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
这位就是她这次参访的由头,也是她过去在高能理论组的辅导学长凯文·塔尔顿(Kevin Tarleton)

第十章 SERN

红莉栖坐在汽车后座,望着一栋栋从窗外飞逝而过的建筑物。那些建筑物大多彼此独立,外观平凡无奇,除了挂于门口的各机构名称标示,看上去就跟一个普通的街区差不多。
不过 SERN 从来就不是以地上结构闻名。
“抱歉呀,没能亲自去会场接你。”
凯文的双眼从后视镜望过来,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不要紧,我有朋友刚好顺路。”
“收到邮件时我吓了一大跳呢。怎么,突然想通还是时间机器比较好玩了?”
“想太多,我那边正忙呢。”
“哦,还是和记忆有关的研究吧。有听冈部提过。”
“哪个冈部?”
“冈部伦太郎啊,你还认识其他冈部?”
挖苦谁啊,红莉栖暗暗轻咬舌头。
“哦,”凯文露出了然的表情,“难道说,你是为了他来的?”
红莉栖假笑:“我是来探望学长的,这样开心了吗?”
“开心,真开心。”凯文陪她灿笑了一会,而后正色,“不过冈部这阵子在日本出差,你们刚好错过了。”
啪。红莉栖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她掐着自己的手,努力不让情绪浮上表面,却直到几乎掐破了皮都不怎么见效。
已经等了这么久,并不差这一次——才怪。
她想要弯下腰,蹲下去,想要抱住自己大喊。眼前似乎黑了一瞬,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缓过来。
“……SERN 的研究员去日本出什么差呀。”
“这我就不清楚了,大概是去 KEK 交流吧。本来理论组也很少在出差的,但他之前来没两天就转实验组了,也不知道理由……”
红莉栖没认真听,只觉得心情差到极点。
凯文看了眼后照镜:“你以前表情管理有这么差吗,想什么全写脸上了。”
“……累了。”
“连借口都懒得找了吗。”
“……”
凯文苦笑:“别这么大喇喇地把‘白跑一趟’写脸上嘛。其实当初就算你没找我,我要是知道你会来欧洲,也会邀你过来的。”
问题就是,要不是冲着冈部,她连欧洲也不会来。
他温和地说:“就当真的是来探望学长我的吧,我可给你准备了不少惊喜呢。”
不久后,凯文将车停在了一栋不起眼的建筑前。
“可惜你留给我的时间太少了,只能直接上正餐。不然从一般参访团的路线开始也不错。”
LHC 从去年开始停机进行维修升级的作业,因此这期间 SERN 提供了一些申请参访的机会。
“真有参访团能通过申请吗?”
确定期望落空后,红莉栖变得有点懒洋洋又有点病恹恹的。但她精神状态虽差,脑袋却仍清楚得很。
“为何这么说?”
“这不是军事基地规格的园区吗?”
凯文皱眉:“你听谁这么说的?”
“载我一程的朋友说,和 SERN 没关系的人是没法待在梅兰的。”
“这个呀,”他了然,“其实园区中军事规格的只有与时间机器研究相关的部份,其他研究基本粒子的机构都有部分开放。”
凯文下车帮她开门。
“你看,”他指着他们来的方向,“刚才我们经过了好几个不太明显的岗哨,但也只有这区是这样。”
“那梅兰是怎么回事?”
“长期待着和路过是不一样的。不过确实,参访申请也不是随便的人都能通过。”他坏笑,“潜在投资者会优先过。”
“真现实。”
“不过今天要带你参观的部分,就连大多数投资者都接触不到。”
红莉栖皱眉:“我?一个外人?”
凯文微笑:“你从来就不是外人。”
红莉栖沉吟了一会。
凯文是她在 HET 的学长,但他们在大学其实只接触过一年,接着他就转系了。那一年中他的变化很大,从彬彬有礼的疲惫学生转为开朗活泼的阳光男,再后来……她不想说。
变化之中也有不变。她总觉得,他一直以一种独特的眼光打量她。观察中含着小心,期待中含着不甘心,审视中还有着些许……她说不出的情绪。她知道他一直对她有些什么打算,不过最后不明不白也就散了。
说起来凯文的人生轨迹也很有趣,明明已经从维大计算机系毕业了,工作几年后却又回来从头开始读物理,读了一年后转为计算机研究生,再度毕业后来到了 SERN。感觉是个不安于现状的家伙,不知道他这次能在 SERN 安分多久。
他们通过安检后进入了大厅,走向尽头的电梯。
红莉栖说道:“开始像那么一回事了。”
凯文:“怎么?比你想像中严格?”
“以时间机器出现后可能造成的影响来说,怎么严格都不为过。只不过,我以为研究还没进展到那个阶段。”
“你觉得到哪个阶段才需要这么严格?”
“至少得成功把粒子或电磁波送回 1 奈秒前?”
“这也太晚了吧?这种成功的消息一发布,保证隔天就大军压境了。”
“这明明离实用还远着!”
“但指日可待呀!你到底有没有理解这力量的可怕之处啊?”
红莉栖皱眉:“这可是你们搞时序社会学的说的。”
凯文挠头:“别跟我提时序社会学。那些人不知在理想个什么劲儿,一点也不接地气。到底谁才是社科学家呀?”
他们一路吵到电梯来了才消停。
“这电梯会直达和 LHC 差不多的深度,我们在那有实验室。”
“这么深?”
“为了提高隐蔽性。”
SERN 这是动真格呀。红莉栖沉下脸。
违和。
出电梯后,红莉栖才明白那“实验室”是怎样一个庞大的结构。
这结构已有年份,只可能是一开始就这么设计。可是他们哪来这么多资金。这研究目前为止可是连一点成功的希望都看不见,更何况是六十年前 SERN 刚成立的时候。
这样的规模只能说明,一切都是以研发时间机器为核心在运转,恐怕连基本粒子研究都只是做做样子。
太违和了。
凯文说话了:“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未来成功开发出时间机器,我们现在早就该看到些证据了。”
红莉栖恍然。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
“……隐瞒了,SERN 在六十年前就得到证据,但是隐瞒了。”
凯文惊讶地看着她:“你也跳太快了。”
“我猜错了?”
“虽不中亦不远。”凯文蹙眉,“有提示得那么明显吗?我感觉自己什么都还没说呀……”
这就是红莉栖,一旦认真起来便能很快进入状况。洞察力与理解力过人,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有些非人。她在这个状态下会暂时抛开善恶是非,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这样才能看清全局,不被小打小闹蒙蔽双眼。价值判断是之后的事。
“如果是我,就会将研究本身也隐瞒。但 SERN 却在 2000 年时公开了这件事,就像是……被迫公开。原来如此,一定是有人想拖垮 SERN 的进度,甚至和 SERN 竞争……”
“太快了太快了。”凯文一边作势擦汗一边打断她,“我说你这理解力这么好,却不愿加入我们,实在太可惜了。”
“是可惜。就算有证据我还是对这研究没兴趣。”
“你怎么能没兴趣呢?这可是能颠覆世界的力量!”
颠覆世界。上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和冈部聊到千年虫的时候。
“那我就更不应该加入了吧?在我来看,让这力量更早现世百害而无一利。还是等你们理想的时序社会学落地后再说吧。”


眼前是一条四面清水模的长廊。镶于墙上的金属结构、刺眼的白色照明灯和不知代表什么的蓝色灯号,让通道隐隐透出科幻气息。长廊上没有门窗,只有尽头一扇厚重的金属门。
红莉栖没有幽闭恐惧症,这次不知为何却在这样的环境下感到了些许压迫感。
“这有其他的出入口吗?”
“还有其他货运电梯和梯子。”
“几百公尺长的梯子?逃生怎么办?”
“有特殊结构的紧急避难空间,可以就地避难。”
凯文拿出一只蓝牙耳机般的通信器递给红莉栖。
“这里专用的通信设备,以防万一。”
“能有什么万一?”
“目前来看的话,最多也就是走散吧。”
走散……红莉栖不是路痴,也不是会自行脱队的熊孩子,但一想到在这走散的可能性就有些心慌。她跟紧凯文,吞了吞口水想压下这莫名的烦躁。
凯文在金属门前驻足,向她问道:“你刚才说,即便我们现在握有证据,你也不会对这研究感兴趣?”
“我的确是这么说的。”
“如果我说那证据与你有关系呢?”
红莉栖警告:“你别对我说了不该说的事,我可不想扛责任。”
他笑道:“放心,我是有授权的。你也不是什么会到处乱讲的人,不是吗?”
她没答腔,于是他便继续说下去:“我们在许久以前拦截到了一封信,一封来自未来的信。不是没有意义的信号,而是包含着确切未来资讯的信。”
凯文的表情逐渐狂热。
“‘寄交特定人或特定地址以传达信息之文件’,它符合这个定义,所以我们称它为信。只不过承载资讯的是电磁波,‘特定地址’扩展为‘特定时空’。它以人类的文字写成,呈现人类能够理解的概念。虽然经过加密,也找不到最初的收件人,但它无疑是给人类的信。”
红莉栖默默消化着。
“在这样的信中,寄件者提到了你。”凯文看着红莉栖。
红莉栖很平静,她在思考其他事。
“信是拦截的。所以 SERN 并不是收件者,也就是说,这是跨世界线的竞争。”
凯文对她忽略了自己的钓鱼感到有些泄气:“你就不好奇信中怎么说你的吗?”
“反正说的也不是这个我。我才不蹚这浑水。”
凯文彻底泄气了:“……看得太透也不好呀。”
提到时间机器问世的意义,多半的人会着眼在这些大事和那些大势。红莉栖也是。她和大多数的人一样,认为需要先将时序社会学建立起来,才能进行时间机器实验。过去她一直以为他们离那样的分岔口还远着,也就没怎么参与相关讨论,但只要问起她,她在这件事上便是个坚决的保守派。
她甚至可以接受发明出时间机器却不投入应用的情况。
现在,既然得知证据早已存在,离实验和理论哪个先完善的分岔口便也不远了。然而在这个时刻,她却首先想到了一份论文。
接着,自然而然也就想起了他。
他早就知道这封信了。
所以在写论文时,他直截了当避开了很多误区,活像在拿数据找规律。她当初还嫌他眼光狭隘,太过固执已见。原来是她孤陋寡闻了。
冈部……
他到底对她藏了多少事?
冈部……伦太郎……
她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他。
凯文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稳稳输入了金属门的密码:“那么,我们就开始参观吧。”


红莉栖随着 MOIRAE(Measurement On InteR-chronicle Alternation Experiment) 专案小组负责人亚历山大·维拉逛完了凯文想让她看的地方,也就是制造时间机器的实验中心。
她在一间会议室听了场简报,走了一小段路,在一个空桥般的结构上透过大片玻璃窗鸟瞰下方正在施工的“时间机器”原型机。
很令人惊艳。
SERN 从来不以地上结构闻名,但这地下结构的规模绝对超越了外人的想像:绵延数十公里的隧道网、数个人造的大型地下空洞结构、近千人的研究团队,还有荷枪实弹四处巡逻的黑衣人。
比片场还魔幻的现实。
“嘶——”
一丝杂音闯入了她的思绪。
她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沙发上,手上捧着一杯快要冷掉的茶。她坐在一间办公室里,而白衬衫黑西裤的凯文正坐在桌前盯着电脑。
回到地面后她的不适感已大大减轻,但还是有些疲惫。她望向办公室的窗户,发现天色不早了。
“沉思完了?”
凯文从屏幕后探出头。
“还记得吧?二十分钟前你说要静一静,就坐在那发呆到现在了。”
她放下茶杯:“冷静下来了。有些问题想请教。”
“我想也是。”
凯文拿着茶杯走到她对侧的沙发坐下:“问吧。”
红莉栖严肃地看着他:“这里被入侵过吗?”
“‘目前’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觉得派人巡逻应该是有原因的。”
“你猜的没错。根据那封信,未来的某些时间点可能会被入侵。”
“你确定这是能告诉我的?”
“你今天都问第几次了,我在你心中就是个这么不靠谱的人吗?”凯文的表情很受伤。
“行了,打住。你刚刚说,那封信有提到我。”
“是啊,感兴趣了?”
“说你能说的就好了。”
“哎,老实说那就是句场面话。以我的职位和你的立场,说多少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也就是说,是看我的诚意吧?”
“明白人。”凯文赞许。
“首先,我们都叫那封信‘阿克夏记录’,传说中记载世间过去现在未来一切事物资讯的载体……”
红莉栖打断:“我知道阿克夏记录的意思。”
他耸肩:“至于信上有关你的事么,其实很简单,就是你参与了 SERN 的研究,带领我们研发出了时间机器。”
“‘曾经’。”她纠正。
“好,曾经。”他从善如流。
所以那封信,阿克夏记录,记录了未来的情况……现在已经确认她和冈部的世界线理论是正确的,也就是说,拦截阿克夏记录的那刻起,未来的资讯便给当前的世界投入了新的变数,不一定会走向记录里所写的未来。
“哼,我要是加入,第一个就解散在组那空壳子的团队。”
“啊?”
“关键技术都还没个影子,造那壳子有什么用?再说真的会有轮到载人时间机器上场的一天吗?我觉得光靠逆行的电磁波就足够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了。”
“虽然你说的在理,但上面有些人就是觉得载人时间机器是种浪漫……”
“我看是嫌经费太多。”
“并行嘛。毕竟理论不是砸经费就能有进展的,更需要的是脑袋。既然确定理论一定会出现,挪些经费先造壳子也没什么不好。”
“果真是经费太多。”红莉栖哼声,“你们是什么时候拦截信的?”
“问倒我了。这个我也没权限得知。”凯文叹气,“不过我跟你猜的差不多,应该至少是几十年前。”
“你们怎么确认那信的可信度?”
“不干预外界的情况下,观察到许多记录上的事成真了。很多事在事前根本没有征兆,说是猜的也太巧了。”
“具体?”
“这个,就真的是我不能说的了。”
红莉栖喝了口茶。
这次虽然没见到冈部,但也不无收获。她本来就想调查他说不出口的事,阿克夏记录应该是其中一项。至于时间机器研究的进展……看凯文泄漏得这么理所当然,应该不是重点。
或者并不只是时间机器。
“SERN……有武装部队呢。”
凯文是老戏精了,面对这话也不为所动。
“你既然能理解时间机器研究的争议性,便应该也能理解为什么这么做吧?”
“理解和认同是两码事。”
他们对视了几秒。
“唉,”凯文瘫在沙发上,“看来我今天是游说失败了。还平白送了许多情报出去。”
“少来了,”红莉栖不上当,“如果我加入与否对你们真那么重要,今天我就不会有选择余地了。”
未来,先机,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东西。SERN 垄断了这样东西,天晓得能让多少人为它卖命。她就算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有在意的事物。让愿意为 SERN 卖命的人控制住她所在意的事物,她便不得不就范了。
凯文再度叹息:“看得太透彻,果然还是不好啊。”

第十一章 梦

“这是你自找的,我本来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的。”
“我明白……只是想到为了你我得多写一份报告,就有点郁闷。”
“记录情报流向?”
“差不多吧。所以你呀,可别说出去了。都查得到的。”
“我才没那么闲。不过反正你都说那么多了,再让我多问几句吧?”
“嗯?”
“SERN 打算怎么使用时间机器?”
“我想你应该也看出来了,SERN 它不只是个科研机构。对此我只能说,这个力量终究是会现世的,也终得有个人扛起控制的角色。SERN 想当这样的角色。”
“明白了。”
“这股力量是块高地,既然已经揭示了它的存在,你不占领,就会被别人占领。如果你有疑虑,就亲自进来吧。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够成为定义 SERN 的力量。”


红莉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从何时开始感到思考过载。
她只知道从那时起,她接受信息的速度远大于消化和记忆的速度,就像用双手捧着由沙漏上方落下的流沙,明明每一粒沙都是那么值得关注,值得深究,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绝大多数的沙子在手掌上弹跳一下,便落入脚下的沙堆。
沙,仍在不断流下,而她,快被沙子灭顶了。


红莉栖回过神,发现自己穿着大衣,站在 SERN 的地下网络之中。
“我又发呆了吗?”
她扶着额头回想记忆中断的时刻,却一片空白。大脑似乎拒绝读取她的记忆。
环顾周遭,没有路标也没有行人。竖耳倾听,只听得见远处机械运作的嗡嗡声,以及不知埋于何处的管线里传来的滴水声。
“对了,蓝牙耳机。”
她掏出耳机戴上,尝试性地说一声:“喂?”
没想到真有回应了。
“你可终于回答了。”
熟悉的声音,可她想不起来是谁。
“你能定位到我吗?”
“当然。我来继续给你报路。”
“感谢。”
那个声音开始下达指示:“往前一百公尺。”
她照做。两侧是没有任何窗口或门的墙,除了前方是个弯道,和最初经过的长廊一模一样。
“停。右手平伸,触摸那片墙壁。和之前一样找出接缝。”
“什——”
她想问出口,但身体却擅自行动了起来。她全身贴着墙,双手有系统性地仔细摸过每一个角落,最后扳在两处肉眼完全看不出的凹槽。
她用力扳开。
墙上弹出了一个电子界面。
“第三十个门。密码是——”
她听不清密码,手指却自动输入了。
水泥墙在她面前化为自动门,开启了。里面,是一个不大的空间,和一台略显老旧的电脑。
“这里的功能是?”
她听见自己这么问道。
“常规密室,联队以上才会知道。电脑能连外网,但一切信息交换都会经过审查——当然,有规避方法。”
“莫名其妙的空间。”
“以后说不定用得着。电脑密码也记一下。”
她看着那个空间再度封闭以后,耳机又传来指示。
“继续前进,今天只能再找两间——”
红莉栖突然感受到足以将脑袋炸裂的剧痛,她跪倒在地狂呕出血,这才意识到身体被多处贯穿。趴倒之前,她的眼角看到远处由转角探出的枪口——
下一瞬间,她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手上拿着只剩短信功能的装置。
眼前的短信以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增加着,一封接一封,周遭的景色也跟着糊成一片。
最后,最新的短信写着:进入左边的房间,密码是……
她照做。
手上的装置震动。新的短信:抱歉,梯队系统建成了,以后这种形式的交流也得减少了。
这种捉迷藏要进行到什么时候?你不能直接给我带路吗?
对不起,这是最后了……我必须让这些信息留在你的记忆里……
她抱住自己,好想哭。
滴答。
脸颊湿了,却不是她的泪水。
她抬头,伸手想安慰抱着自己落泪的人。
“对不起。”
熟悉的声音,但她依然认不得。
那人放声痛哭。她无法理解他的哀伤,却还是任由他紧紧抱着自己。
她闭起了眼。
“……Result: Error……is dead……”
她倏地睁眼,眼前是四处闪着警示灯的空间,一个碎不成形的大型结构躺在她所站立的空桥下。这个空桥由金属构成,她和下方的大型结构之间没有任何物理阻隔,就像是个粗陋的工地。不属于自己的怒气涌上,她将手中的文件夹板用力敲在铁制栏杆上。随着巨响,原本夹着的纸张也应声飞散,像雪花般飘落。
“第几次了!?”
她大吼。
四周的人很多,但没人回应,甚至没人敢抬头。她的怒吼和机械音般的警报不断在这地下空穴中回荡着。
“实验组今天把检讨报告给我写出来!理论组明天之前把修正的模型交上来!”
她将几乎断裂的文件夹板丢到地上,踢下空桥。转身离开的同时,偷偷将被夹板划伤的手藏进袖子。


红莉栖真正清醒后,快速回忆了记忆断点至今所发生的事。
SERN 的参访结束后她便回了美国。一回来,面对外人时还能勉强压住的不适感便爆发开来,让她高烧着睡睡醒醒了好几天。
真帆照顾着她。甚至连桥田和由季也来探望过她。她很感谢他们。但她无法回报他们给她带来的温暖,因为她甚至已经感受不到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灵是破碎的,或说对世界的认知是破碎的。她行动甚至思考时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她周围的世界是层膜,一不小心就会被戳破。膜之外是未知,可能是另一个世界,可能什么都没有,但无论如何,都会伤害到她。
她厌倦疼痛了,这循环往复的梦境何时可以停止?她也厌倦思考了,因为思考会带来疼痛,她的脑袋快要炸了——
“红莉栖。”
真帆担忧的双眼近在眼前。
“你真的不去医院吗?”
她摇头。
真帆叹口气,端着碗坐回床边的椅子上。接着她强硬地说道:“明天。明天还没退烧我就说什么都要把你押去医院。”
明天啊,够了。身体差不多闹够别扭了。
“今天几号了?”
红莉栖望向房间窗口。现在是晚上,外面飘着雪,看不到月亮。
“八号,你躺了快一周了。”
真帆的声音夹杂着生气和担心。
“一定是之前太过操劳了,以后不准在研究所过夜了!”
“嗯,好。”
“当真?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
“嗯,身体确实是吃不消。”
“那就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好。”红莉栖微笑,“学姐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熄灯后,红莉栖没有躺下。她靠着枕头坐在床上,望向窗外。
雪不断飘下,如同她的思绪,逐渐沉积下来。神智渐渐清明起来,脑袋终于能顺畅运转起来。
她,终于记起梦中的内容了。
那令她感到熟悉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冈部伦太郎。
可是,为什么?怎么做到的?
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她紧紧抓住被子,仿佛要将其撕碎。
借着室外的光源,她掀开棉被下了床,踩在木地板上呈现窗户形状的亮处。相比起被窝,地板冰冷得就像直接踩在窗子上,雪的影子不断抚过她的小腿,乃至脚背。
至少,站稳了。
她知道自己开始退烧了。她现在浑身不断冒汗,睡衣都湿透了。她有点抗拒离开卧室,门外的空调早已关闭多时,天晓得那冷空气有多冻人。但她还是咬牙,推开门抱着盥洗衣物跑向浴室。
一小时后,她边吹头发边盯着微波炉,里面正加热着在冰箱找到的食物。依稀记得真帆在几天前抱怨过她的冰箱什么都没有,想必是她、桥田和由季帮忙填满的吧。感谢他们。
又过了十分钟,她端着盛满食物的大瓷碗走回卧房,开灯。她避开推满杂物的书桌,铺了条毯子后直接在地上坐了下来。
二十分钟后,红莉栖靠着床边,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宣告自己完全恢复平时的状态。至少,身体是如此。
她的腿搁在刚才窗外亮光落下的位置,不过因为室内的灯光,已不见窗形亮处和雪的影子,毛毯也被她坐暖了。
即使如此,她依然情绪低落。
她曲起双腿,低下头。
“冈部……”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温度,让她想起了那个雪夜。那时他抱着她,不断抚摸她的背,直到她入睡。
她抱着自己,将脸埋入手臂。
他抱了她,又推开她,是什么意思?
期刊上签了名,又还了回来,是什么意思?
他做了什么?
以及更重要的,他要做什么?
冲澡和食物带给她的暖意渐渐消散。她调高了空调的温度。
睡意袭来,这次不再是生病的昏沉,而是深层的倦怠。她关灯,再度爬上床。
“日本么……”她喃喃道。
几乎睡着时,她听见书桌上的手机震动了,是收到短信的提示音。
这个点的短信?
她将身躯挪向书桌,看到手机的锁屏通知。是不认识的寄件者。点开,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去日本。
来不及惊讶,寄件时间便将她的目光引了过去——这并非常规短信会显示的信息,而是寄件者手动附于信末的。她深吸了一口气,就这样屏住了。
2036 年 8 月 15 日。
用力眨了眨眼,短信还在,又揉了揉眼,文字和先前一样清晰。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台灯,短信就在她眼前消失了,就像不曾出现过。
她拿着手机走到窗前。
雪停了。

第十二章 前夜

2014 年 2 月中。
牧濑回归岗位已经一周。这周她的作息相当正常,朝九晚五,而且完成的工作量也没减少。比屋定一度怀疑她只是带回家做而已,但几次去她家突袭检查都发现她确实准时上床,饭也有好好吃。几天下来,牧濑工作时的精神一直挺不错。
“这绝对不正常。”比屋定向桥田至说,“她一定有事瞒着我。”
不愧是被称为“牧濑控”的家伙,完全掌握了牧濑的行为模式。几天后,牧濑提出了请假申请,要借物理系高能理论组的名义前往日本 高能加速器研究机构(KEK) 进行访问。
比屋定不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听闻时只是碎碎念了句“什么嘛”,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她当然不明白。
但桥田至明白。
牧濑出发的前一天,向桥田至交代完工作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似是有些话想说,但迟迟没有开口。
桥田至将视线从手机备忘录上移开,看向她。
牧濑正望着窗外。窗外是晴朗的天空,阳光明媚,是难得的好天气。根据天气预报,这是纽约未来几周最后的高温。
此时是午饭时间,又是学期中不算特别忙的时期,研究室的其他人都外出用餐了。比屋定还是经常帮忙牧濑带午餐,久而久之连桥田至的份也顺便带了。因此,室内只有他们俩。
桥田至隐约能猜到这份沉默的意义,因此只是默默等待。许久,她终于开口时,目光依旧落于窗外,如同她的思绪。
“桥田,冈部和 SERN 的关系,你知道多少?”
桥田至微笑。
他和冈部不一样,无法在现实中完全隐藏自己的情绪和心思;或者说,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心思。这也是他始终无法上前线的原因之一。
牧濑回过头,奇怪地看着他。
是凯文吧,那家伙到底讲了多少?
他很清楚,让牧濑高烧一星期的不只是过劳,还有过多她不应该知道的事。嗯,冈部认为她不应该知道的事。
他知道牧濑想问什么。都这个节骨眼了,就算冈部再如何不准他说,他也不管了。
更何况,如果计划顺利的话,他和冈部再也不会见面了。
在一秒内进行完上述思辨后,他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是怎么想到要去 KEK 的?”
牧濑答道:“日本高能研究重镇。”
她眼神闪烁了一下。看来是凯文告诉她的。
“那里找不到你要的答案,不过去一趟也好。之后,再去趟秋叶原吧。”
“为什么?”
“那里前阵子收到了恐怖袭击预告。”
牧濑蹙眉。
桥田至耸耸肩,他只能提示到这个程度了。
“你们都很喜欢打哑谜呀。”
他知道她指的谁,他们三个。
“这不能怪我们。”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 Rounder。”
“巡行者?那是什么?”
“一个让人在世界各地做事都很方便的身份,但为了取得这个身份要付出庞大的代价。”
“这身份会让人喜欢打哑谜?”
“还会让人经常跑酷。我例外就是了。”
牧濑似乎没有对他的绕弯子生气,看上去只是困惑。老实说他刚才说的已经够多了,多到得拿他的命来抵。
“冈部喜欢跑酷是这个原因啊……”牧濑抓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点喃喃说着。
冈部不喜欢跑酷,只是他非跑不可。不过这点就不纠正了,她迟早会知道的。
“多谢了。”
牧濑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祝你好运,牧濑。桥田在心中默念。
这是桥田至最后一次见到牧濑红莉栖。


2014 年 2 月底。
睽违三年,红莉栖再度踏上了日本的国土。
日本,一个充满伤痛的国家。八九十年代的泡沫经济、千禧年的千年虫、2011 年的地震、海啸和核灾。就像一个人,每次摔跤之后,都在即将起身之际又再度重摔。
这就是父亲成长的国家,也是冈部成长的国家。
KEK 位于筑波市,距东京 50 公里。筑波市以“筑波科学城”闻名,是日本的科研重镇。六十年代开发以来,已有 300 多家研究机构和企业进驻,并有超过两万名研究人员。其中几个较为知名的研究机构有“国土地理院”、“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JAXA) ”以及“高能加速器研究机构(KEK)”。
许多人听闻“科学城”的名号,首先会想到繁华的都市。虽然筑波科学城的生活机能挺不错,但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城镇,甚至其周围还维持着郊区的样貌。
环境不错。红莉栖从接待小巴的窗子望向森林和田野,这么想道。
红莉栖很幸运,过去高能理论组的教授手上刚好有参访 KEK 的行程。
离开半年,高能理论组已经换过一批人,因此一路上她都感到强烈的疏离感。不过也好,她没心情同他们唠嗑。
来到机构内,他们先在会议室听取简报,而后实际参观。
KEK 的主要实验设施包含:B 介子工厂(KEKB) 、光子工厂、PF-AR、质子同步加速器等。利用这些设施所进行的实验中,最为著名的为 Belle 实验和 K2K 实验。
K2K 实验的内容为,使用质子同步加速器向远在 250 公里外岐阜县飞驒市的神冈探测器发射中微子(KEK to Kamioka),用以进行中微子震荡实验。
这次参访的重点,则是 Belle 实验。利用周长约三公里的圆形对撞加速器 KEKB,让电子与正子进行对撞。它的目标是利用对撞产生的 B 介子和反 B 介子来研究 CP 破坏。
“Belle 实验曾造就了一位日本的诺贝尔物理奖得主,我们当时趁势向政府提出加速器的升级计划……”
红莉栖没怎么在听台上的介绍,这些都是她早就耳熟能详的知识,她等的是参观机构的行程。又坐了半小时,她厌恶地瞪着己方一直发问的家伙,等不及了,便趁着一次空档溜出了会议室。
她在走廊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头顶是冷白的室内顶灯,脚下是普通的大理石地板,手边是一扇又一扇闭锁着的门。最后,她在一个自动贩卖机前停了下来。
“有卖胡椒博士啊……”
……
她这是在做什么啊?
红莉栖双手抱胸,死死盯着贩卖机。如果此时有人路过,大概会觉得她是个选择困难症末期的研究员。其实她正快速扫过自己的记忆,在 KEK 园区地图中思考概率密度最高的地点。
C05、Belle II 测定器、E25、STF 栋、M01、研究本馆……
至于是什么的概率密度,就不用说了。
最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愚蠢又莽撞的人。她甚至无法确定对方是不是还在出差。要在此时此地碰到那个人,就像事先期待对撞机中某两颗粒子会撞上一样。
远处传来的声响将她唤回了现实。是脚步声,一群人的脚步声。
她在被看到以前躲到了贩卖机旁,捂着脸颤抖起来。
她看到了。
那两颗粒子撞上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知为何却瘫痪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手脚不听使唤。
快动呀,再不动,就又要让他溜走了。
那群人在越过贩卖机前停了下来。她听到了枪支上膛的声音。
“没事。出来吧。”
是他的声音,可她还是动弹不得。她太期待,又太害怕了。
“我刚刚看到你了,就站在贩卖机的前面。”
她闭眼,吞了吞口水。
这次一定要抓住他。
她睁眼,在他靠近的那一刻走了出去,伸手刚好抓住他的衬衫袖口。明明有其他更温和的选项,她却下意识就这么做了。仿佛没有立刻抓住他,就会让他溜走一般。
迎接她的是一阵天旋地转。她的背用力撞上了地板,后脑勺也敲了一下。有人踩在她的手腕上,让她痛得流出眼泪,视野一片模糊,然而她的注意力全在空无一物的手掌上。
她终究没能抓住那人。
沉默维持了几秒。
“放开她。”熟悉的声音说道。手腕上的力道消失了。
红莉栖眨了眨眼挤开泪水。
冈部伦太郎就在她面前。
他抬起手,周围的人立刻将对着她的枪口移开。
冈部拉着她坐起来,而后在她身边单膝跪下。
八个月不见,他变得更瘦了。脸的轮廓更深了,表情也显得疲倦,失去了过去的活力。不过最大的改变是,他梳了个整齐的大背头,还戴上了眼镜。近距离看却不见折射,似乎只是副平光眼镜。
仔细想想,这外型改变还真不是普通的大,她很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一眼认出他。
而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不该来的。”
红莉栖捂着后脑勺瞪着他。她在等他解释。任何事都行。
冈部却完全没有要沟通的意思。
他扫了一眼天花板,红莉栖顺着目光看过去,那个方位有个监视器。他叹口气,摘下眼镜,随手往旁边一扔。
“M4,把她带走。”
这下红莉栖可什么都顾不得了:“你——”
“没得商量。”
冈部将手插进了口袋,就像他平常紧张的时候一样。
“冈部——”
然后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把手枪。
冈部盯着枪——而非她的眼睛——没有说话。红莉栖屏息,脑袋一片空白。只见他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了消音器,在她面前组装起来。
“事到如今,我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他平静地说道,“另外,建议你不要大喊我的名字,这里隔音不太好。”
他要她继续等。
时隔这么久,好不容易见到他之后。
冈部站起来,退了几步。取而代之地,被称为 M4 的女子站到了红莉栖跟前。
“站得起来吗?”
比想像中还要弱不经风的声音。红莉栖抬头,看到和冈部同样面无表情的女人。女版衬衫、西装裤,很普通的上班族服装,却被她的身躯线条衬得仿佛名牌服饰。
“或者我用扛的。”
“不用,我能走。”红莉栖赶紧起身,却晃了一下,被女人撑住。
“送上车就回来。”M4 对冈部说道。
“你帮我把她带到秋叶原。”
M4 皱眉:“你需要我。”
“我一个人也行。”
“交给秋叶就回来。”她固执地说道。
冈部再次叹气:“行吧。”
他没有多看红莉栖一眼,示意其他人跟上后就继续走了。他也没有将手枪收起来,就这样拿在手上。
随后红莉栖不由分说地被带向出口。
“等等,参访……”红莉栖说。
“疏散了。”M4 说。
“什么时候?”
“你离开会议室之后。”
“你知道我在这?”
“嗯。”
“冈部也知道吗?”
“桥田没告诉冈部。”
“但告诉了你?”
她没有回答,大概觉得没有必要。
“你也是巡行者?”
M4 停下脚步,用可以杀人的眼神望着她。
“别说出那个词。”
“M4 是代号吧,也不能说?”
“……桐生。桐生萌郁。不准再问问题。”


“原来要搭电车啊……”
红莉栖站在筑波站通往地下的入口前,正在被押送的实感顿时全失。
“得把车留给冈部。”
筑波快线上,近一小时的车程中她们没有交谈,桐生滑着手机,而红莉栖看着车外飞逝的地景。渐渐地,林野减少了,高楼变多了。最后,列车停在了终点站,秋叶原。
午后。
秋叶原曾是热闹的电器街,在千年虫之后没落了,和日本所有曾经热闹的区域一样。
一步出车站,一辆非常抢眼的亮粉色跑车迎面驶来,就在即将撞上她们俩的时候,好不容易回旋急刹住。
红莉栖快被吓死了。桐生则毫无动摇,眼睛仍然盯着手机,只评了句:“三分。”
“别这么说嘛,难得能自己开车出门。”
轻快悦耳的声音从缓慢摇下的车窗内传出,随后,猫一般的女孩从驾驶座探出头向她们打招呼。她看上去朝气蓬勃,烫卷的粉红双马尾随着挥手摇摆着。
“汽车禁行区。”桐生依旧没抬头。
“别在意这种细节。”
女孩向本来要前来查看情况的两位警卫挥挥手,不知为何,警卫竟然立正向她敬礼,随即转身离开。
黑道千金?
“才不是呢,我家的钱都是正当渠道来的。”
……原来是财团少主。
咦等等。
红莉栖惊讶地看着女孩,女孩只是对她眨了眨眼。
“秋叶留未穗。我知道你是谁,牧濑红莉栖,久仰大名!喂萌郁,上车吧!”
“我要回筑波。”
“诶?冈部说是你们两人啊,不然我就骑机车过来了。”
桐生皱眉,下一秒,她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短信。
她越读表情越阴沉,最后将手机收进口袋,上了车。
“KEK 附近的道路封锁了。”
“冈部没问题的,小萌郁放心吧~”
“那个,我能问问题了吗?”
红莉栖终于忍不住了。
““嗯?””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冈部的朋友。她们是这样说的。
桐生萌郁是冈部的“巡行者同事”——秋叶这么帮她介绍时,她皱了下眉,但终究没说什么——似乎是冈部还在高中时就认识了。
秋叶留未穗则是冈部过去所领导的“千代田区分队”的“合作伙伴”,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交换条件,用来确保彼此的利益。
“别看我年纪小,我已经掌握秋叶家的许多实权了哦!”
秋叶家,秋叶原曾经的大地主,后来靠土地买卖累积大量资本,变成一家大企业。掌握了秋叶原地区的大小事。
“听起来真的好像黑道……”
“请更正为‘地方势力’。而且我家除了维护治安、振兴地方经济外什么都没做好吗?”
“……这两项都是政府职能吧。”
“理解成‘社区守望相助队’和‘商圈振兴协会’就好啦。”
总之可以理解成,秋叶原是秋叶家的“地盘”。
“‘千代田区分队’听起来也是地方势力吧,秋叶家和他们缔结了什么样的条约?”
秋叶突然一扫刚才开玩笑的态度,严肃起来。
“萌郁?”
“随便。”
红莉栖愣了几秒,才意识到秋叶是在征求桐生的同意。
车子开进一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场。这次秋叶平稳地将车驶入停车格,看来刚才在站前广场真的就是耍帅。
进入电梯后,秋叶终于再次开口。
“他们所需遵守的契约内容是——”

一、   千代田区巡行者——以下简称巡行者——单向提供其所拥有的秋叶原相关情报,包含但不限其他地方势力、公司和政府机关。
二、   巡行者在行动时必须以秋叶原的利益为优先,甚至主动维护秋叶原的秩序。所谓秩序以秋叶家的定义为定义、方式也是以秋叶家允许的为限。
三、   巡行者不得在千代田区杀人。
秋叶顿了一下,而桐生接着说了下去。
“秋叶家须遵守的则有两条。”
一、   若巡行者没有违背协议,不得干涉其所作所为。
二、   若巡行者为了遵守协议而在公开的地方留下记录,必须协助消除。包含但不限警局记录。
叮,电梯停了下来。
门开了,秋叶和桐生步出电梯,回头却发现红莉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她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双眼。
她终于懂了。被凯文和桥田,甚至是冈部耍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之后。
“巡行者,是不是隶属于 SERN?”
“牧濑?”秋叶想上前,却被桐生伸手挡住。
“是。”桐生直截了当地说道。
“有个人曾非常直白地告诉过我,SERN 开发时间机器是想要掌控这个力量。那时我以为我听懂了。”
她抬起头。
父亲的研究,时间机器,SERN,巡行者,消除警局记录,秋叶原,遇袭,冈部,她的研究。
全都串起来了。
“不是这样的!”秋叶大喊,嘴唇颤抖着。
红莉栖还在计算电梯所需的关门时间时,桐生便已经走上来,堵在门口不让门关上。
她正为自己想到的各种串连可能性而全身颤抖。她既害怕又愤怒。
“把我困在这有什么意思?”
“冈部要我这么做。”
“让我走。世界线理论已经完成了,我没有任何价值了——”
“你什么都不懂。”
桐生单手制住了她胡乱挥舞着想做出防御的双手。
“放开我!”
“得罪了。”
她感到颈后受到重击,随即失去意识。


也许是因为脑袋负荷过大,也许是因为时差,红莉栖再度清醒时,太阳已经西斜。她呻吟着坐起身,看着自己所在的陌生房间。一旁是可以鸟瞰秋叶原的落地窗。
桐生和秋叶默默坐在她身边,两人都没对她的清醒表示什么。桐生依旧盯着手机,手指快速移动着,秋叶则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不知有什么魔力,似乎有洞悉他人想法的能力,因此红莉栖选择避开她的视线。
“我的房间。”秋叶首先开口,同时配合红莉栖一时忘我地转过头而移开自己的视线。
“抱歉,冷静下来了。”
“你该抱歉的对象是冈部。”
桐生收起手机,冷冷地看向她。
“当然,冈部也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不过你应该先听我们解释的。”秋叶赶在红莉栖开口前抢先说。看来她的洞察力不只是倚靠那双眼睛。
“我怎么知道能不能相信你们?”
“你没得选。”“你得相信我们!”
桐生和秋叶对看了一眼,秋叶翻白眼,桐生则耸耸肩。
“信不信由你,但请给我们解释的机会。”
于是,红莉栖静下心聆听这两个陌生人的话语。
“还记得今天秋叶原得到消息会有恐怖袭击吧?”
她知道预告这回事,但不知道日期。不过这不是重点。
那个恐怖袭击不会造成任何人的伤亡。或者说,不会造成游客、居民等一般民众的伤亡。秋叶说。
那个恐怖袭击是场戏,是冈部回日本的借口,是他的声东击西。他的目标在 KEK。秋叶原会有人死,KEK 会有人死,但只会死巡行者。
“叛变?”
秋叶歪头思考了一下,苦笑。
“叛变。”
“我不懂。”
“剩下让他自己去解释吧。”秋叶愉快地从梳妆台旁的椅子上跳下来,“饿了吧,吃饭去!黑木应该准备好了。”
诶?刚才那么慎重像是要说什么重大秘密,结果就这样?
“只要知道冈部没有恶意就足够了。”
桐生补了一句:“这就是最重大的秘密。”
“好啦,别管秘密了,我们先吃饭吧。这下我终于能跟小红莉栖好好闲聊了吧?”秋叶夸张地转着圈圈,最后将手臂环成的圆圈套在正襟危坐的桐生身上。红莉栖注意到秋叶偷偷改变了对她的称呼。
“你们聊,我要回工房了。”
桐生站起身,艰难地移动着双脚。秋叶还没松开手,笑嘻嘻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着。桐生难得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
“小萌郁吃完饭再走嘛。”
“不行,晚上换班。”
“我跟桐生去。”红莉栖说。
““嗯?””
正在小打小闹的两人同时回过头。
“冈部要桐生顾着我吧。那我就跟着她。”
“他说秋叶或我都行。”
“反正我就跟着你。”
“诶小红莉栖也不留下来吃饭吗?”
“抱歉,下次吧。”
红莉栖露出苦涩的微笑。


“跟着我也许能得到更多信息,但也会遇到更多危险。”
夕阳中,她们走进了一条小巷,来到一家叫做“布朗管工房”的店铺前。门口,一个中学年纪的女孩从一辆老旧的自行车旁站起身,向她们挥手。
“萌郁姐姐!”
“小绹。”
“带朋友回来吗?”
“是啊。这是……”
桐生不确定地望向红莉栖。
“红莉栖就好。”
“红莉栖姐姐!”
好可爱的孩子。可是这孩子的父亲……
“我去问爸爸煮的饭够不够!”
“麻烦小绹了,抱歉没有事先说。”
“不会啦~”
几秒后,红莉栖吞了吞口水,抬头望着高出她不知几个头、身形可能是她三倍的壮汉从屋内走出。
“萌郁居然带朋友回来啊,真是难得。”
他看着她的眼神很和蔼,没有丝毫动摇。
“叫什么名字?”
“牧、牧濑——”
“是红莉栖姐姐哦!”小绹的喊声从室内传来。
“绹,你打断姐姐说话了。”
“啊!对不起!”
这看起来毫无做作的温暖互动,无论是对她,对绹,还是对桐生。
可是,这个壮汉,天王寺裕吾。
“是巡行者。”
进入小巷前,桐生非常严肃地警告她。
“他是前任千代田区巡行者的队长,现任东京都心巡行者首领。千万不要,在他女儿面前,提到 SERN 或巡行者。不然你我都会死无全尸。就算和他独处也最好不要。”
红莉栖吞了吞口水。
“他认得你。他比冈部还要早就记住你的脸了,但他一定会装作不知道,问你的名字。你可以说这是他的演技,或是他的温柔。但一定不要露馅,显示出你知道。”
“知道什么?”
“任何事。”
“他不会测试你,他是静待猎物上门的类型。所以只要你不露馅,就不会有事。”
“别那么紧张,就半个小时,吃完饭就走。”
这是红莉栖见到桐生以来她的话最多的一次。
天王寺裕吾的厨艺无可挑剔,但现在红莉栖无论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比冈部还早认得她的脸是什么意思?
她先前几乎崩溃时有一个假说,几年前在秋叶原袭击她的是巡行者,大概是因为她曾出现在阿克夏记录上,真正的理由则未知。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秋叶原的警方没有任何记录,或宣称没有任何记录。
另外,既然 SERN 有能力在全世界部署武装力量——根据桥田的话和冈部等人身上的枪械——那,要抢劫全世界研究时间机器的学者的研究成果,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她的父亲——
看着小绹和天王寺先生欢乐的父女互动,她感觉像在看着另一个世界。
环视店内,四周堆满了过时且老旧的布朗管电视,从地板堆到天花板,让人担心一个地震就会全塌下来。要维持一个家庭不可能只靠回收和买卖这些的收入,所以,是靠巡行者……
在柜台后方的柜子上,一张泛黄的照片吸引了红莉栖的注意。
天王寺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嗯?照片怎么了吗?”
“认识一个长得很像的人。”
很像。红莉栖看着,眯起眼。
“桥田铃是我的恩人,不过她过世很久了。真神奇,也有其他人说过看着眼熟。”
是冈部吧。红莉栖不知道天王寺选择性隐瞒的准则,只能陪着装下去。
很像,桥田铃长得很像阿万音由季。不过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出两人的共通点,于是红莉栖只当这是个巧合。
好不容易,捱过了这半小时。
父女俩来门口送她们,看着他们的笑容,红莉栖内心五味杂陈。


正当她准备松一口气时,却发现桐生出门走了不到三公尺就右转走上了同一栋楼的楼梯。
“我住这,拿个东西再走。”
红莉栖跟在后面上了漆黑的楼梯,来到一扇铁制门前。
桐生拿出钥匙开了门。
喵——
一只身上有着黑色斑块的白猫窜了出来。
“乖,小花。抱歉,放你一个人在家两天。下次会请 FB 照顾你的。”
小花?
红莉栖对自己的记忆力一向很自豪,而这个名字唤起了她某个尘封已久的记忆。
我家小花每次搬家,都得在柜子底躲个两周才肯出来。
“冈部住这。”这不是问句。
“嗯。”
红莉栖僵在门口,双手先是握拳,而后又放开,又握拳,又放开。
虽然她不是没这样想过,可是……她摇摇头。她有什么资格。
桐生没看她,抱起猫。
“进来吗?”
进门绕过玄关后,首先映入视野的是大面积的木地板,一张矮桌和几个置于其上的纸箱。这个房间一眼就能望到底,底部是几个堆满杂物的架子,还有书桌和电脑。房间入口处的左边是小厨房,左侧通往浴厕的入口被帘子遮着,再往前还有一些柜子。右边是透进橘红夕照的窗户。
桐生放下猫,先找来饲料填满猫的碗,重新将水杯盛满水,而后走向矮桌,蹲下去在箱子里翻找起东西。
红莉栖正想走上前。
“记得脱鞋子。”
“啊,抱歉。”
她踩上木地板,沿着有窗的墙走,来到房间底部的书架前,因为这里是屋内最没有烟火味的角落。
透过透明的防尘布,她首先看到英语教材,视线再往上移,是物理系大一基础科目的英文教材。接着——
“MK 研究整理”。
她忍不住将文件夹抽了出来,快速阅览过提及自己的剪报、曾被刊登过的文章以及论文。每一份都写满笔记,是冈部的字迹。
“弄好了。”
桐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吓了她一跳。
“别问我。”
桐生的语气,听起来和刚才在门口的她一样。


红莉栖以为桐生所谓的“换班”是和某位巡行者交接工作,没想到对象是一个普通人,更没想到这份工作在医院。
关于在医院这件事,桐生只说了一句话。
“这也是冈部重要的秘密。”
她们走进医院,和其他前来探病的人一样,径直走向目标病房。不过不知从哪一层楼,或哪条走廊开始,红莉栖发现沿路的人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们。那些人之中,有些穿着医护人员的白大褂,有些看起来就像单纯的路人。
“这是他们的工作。”桐生依旧淡定。
见红莉栖听不懂,她又加了句:“安保。”
来到病房前,桐生在进门前轻轻敲了几下。
应门的是个像女孩的男孩,之所以会知道是男孩,是因为仿佛在变声期的声音。虽然他的年纪看起来只比红莉栖小一点。
“这位是?”
桐生今天第三次介绍起她:“牧濑红莉栖。漆原琉华。”
她又对红莉栖强调了句:“是男的。”
漆原向红莉栖微微欠身:“牧濑小姐好。我听冈部先生提过您。”
几句寒暄后,他转向桐生,交接起工作。
“这是她今天睡前的药,医生说……”
啊,红莉栖难过地听着。
末期。转移。化疗。并发症。吗啡。
“抱歉啊,我得赶回家,没法陪你们聊。父亲很担心外头的情况……”
“我了解。”
和漆原告别后,桐生推开门,带红莉栖踏入了单人病房。
病床上的女孩闻声,转过头望向她们。她的身形消瘦,头上戴着毛帽,脸上挂着鼻管、手臂上插着点滴,但她的双眼依旧神采奕奕。
挂于病床上的名牌写着“椎名真由理”。
“桐生小姐,今天交接好久哦。漆原先生太过担心了,真由氏没事的。”
桐生淡淡微笑:“也有稍微聊一些其他的。可惜他得先赶回家了。”
椎名将视线转向红莉栖:“你一定就是牧濑小姐了!”
红莉栖愣着不知该怎么反应时,桐生在背后轻轻推了她一把。
“随便聊。”桐生耳语。
随后走向一旁的桌子,放下提着的袋子开始打理。
红莉栖有些手足无措地在病床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女孩对她笑了一下,接着转头看向窗外:“晚霞,真美呢。”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是外侧布满灰尘和雨痕的玻璃窗,透过它,勉强能看出一些橘红的云朵。她回过头,看着女孩看着窗外的大眼睛,却仿佛看到了由暗红和淡紫交融而出的渐层,还有已入夜的天空中,云隙间透出的点点星光。
“是啊,真美呢。”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冈伦每次从美国回来,都会提到你。”
“希望不是坏话。”
“一开始呀,是又去听了你的演讲,在路上擦身而过之类的。后来变成,那个什么,组会?呀,都是真由氏听不懂的内容,你们好厉害呀。”
这,有点令人害臊啊。
“不好意思啦,他其实也不是每次都讲。但如果他没提,真由氏会问。”
“为什么?”
“因为他提到你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冈伦很少那么开心。”
“冈部的表情其实没什么变化,不过椎名一直声称他看起来比较开心。”
桐生在一旁补充道,此时的她已经在距离较远的椅子上坐定,继续盯着手机。
“真由氏看得出来的。”
“嗯,毕竟你和冈部认识最久。”桐生说。
“哦对,还没跟牧濑小姐自我介绍。”椎名故作正经起来。
“真由氏呢,和冈伦小时候是邻居。”
“原来是青梅竹马呀。”
红莉栖心里想的是:冈部你身边的女孩子是不是太多了点。
“千年虫事件发生时,我们的父母都意外过世了。”
红莉栖睁大眼。她从不知道。
“真由氏被亲戚接走,就和冈伦分开了。那之后不久,真由氏就被检查出来生病,然后一直住院到现在。当时真由氏十四岁,几乎把亲戚家拖垮。”
“然后,冈伦出现了。真由氏不知道分别之后他过得怎么样,只知道他那天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
“那之后他消失了约半个月。再次出现时,他说自己已经找了工作,会让真由氏继续接受治疗……”
泪水从椎名的脸颊滑下。
“那时真由氏拖累亲戚,还拖累冈伦。所以每天都在想,是不是没有真由氏比较好呢。”
“他的雇主是好人,资助他继续读高中,他就那样边读边工作……”
“他每天下班都会来看真由氏。可是,真由氏宁可他不要来。不要看到真由氏这个样子,不要再摆出假装开心的表情……”
“然后,他开始提到了你。”
她破涕为笑。
“真由氏好久没看到那么开心的冈伦了。那是他在准备考大学的时候吧。因为他高中成绩很好,雇主愿意继续资助他出国深造。把桥田先生也带走了呢。”
“哦对,他还在准备考试时,就决定要去找你了。不断说着你有多么厉害,听得真由氏都有些嫉妒了呢。”
红莉栖就这样,听着她从傍晚说到深夜。只有桐生协助椎名盥洗时才中断了一会儿。
当椎名第四次往水杯中添水时,桐生开口了。
“该休息了。”
“啊,是呀。都没注意到时间。今天终于见到红莉栖小姐,真是太开心了。红莉栖小姐要回去休息了吗?”
“我今天也会在这过夜哦。”
“诶?太辛苦了啦。”
“没关系的。还能待着的时候就让我待着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必须离开呢。”
椎名沉默了一下,而后微笑:“和真由氏一样呢。不过请不要勉强自己哦。”


沙沙。
红莉栖被外套摩擦的声音惊醒。她揉揉眼,从行军床上坐起来,因为强行中断睡眠而感到口干舌燥。她眯着眼掏出手机,深夜一点。
她看到桐生走向门口,也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拿起外套,小心翼翼不吵醒椎名。
出了房门,红莉栖看到靠在门边,浑身是伤的冈部。

第十三章 一沙一世界

夜里的医院为了节能而关闭了不必要的照明,走廊因此显得有些昏暗。穿着深色大衣的冈部几乎融入了背景。
他的脸上有血痕和瘀青,颈部、露出袖子的手和其余暴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伤和擦伤。散乱的发遮住了他的双眼。
桐生走上前,将他的刘海拨向一边:“要帮你检伤吗?”
“都是轻伤,没事。告诉我椎名的情况吧。”
接下来几分钟,桐生详细转述了漆原的话,还有一些红莉栖没听过的资讯,看来冈部好一阵子没过来了。他没有附和,也没有提出问题,只是倚在门边安静地听着。
毕了,冈部长吁一口气。
“之后继续麻烦了。”
“没事。”
他终于挺直身躯,理了理大衣,顺了顺头发,而后瞥了红莉栖一眼,稍微侧了侧头,转身走了。
桐生往红莉栖手上塞了一个小袋子。
“还愣着做什么,跟上去。”
红莉栖抱着袋子,小跑步跟了过去。


冈部领着她来到另一个楼层,一间有着一整面落地窗的会议室。落地窗的外侧几乎没有灰尘和雨痕,似乎近期才擦过。此时,窗外的城市已几乎没了灯火,只剩路灯和闪烁着警示灯的交通信号灯,显示了道路的分布。
不过室内并没有因此而伸手不见五指。
今日的夜空很晴朗,月光也十分明亮,将会议室里的人和物都镀上一层银边。时间几近满月,月光让所有星星都黯然失色。
看着即将西沉的猎户座,红莉栖突然想到,她已经好久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眺望远景了。
冈部似乎也同样欣赏这片景致,找着会议室控制面板后,只开了空调而没有开灯。
终于,冈部拉出一张座垫柔软的旋转椅,坐了下来。
“嘶——”他的表情短暂扭曲了一下。
红莉栖还没接触到椅子便弹起来:“扯到伤口了?”
“坐到易拉罐了。”
在她一脸疑惑中,冈部从大衣两边的口袋各掏出一罐咖啡。
“希望还没冷掉。”
“你什么时候整的?”
“去病房前。本来想给桐生一罐好好聊,不过看她那么疲惫,大概一沾枕头就会失去意识了。”
冈部正要将其中一罐越过桌子递给红莉栖时,抬头,却发现她已经站在身边了。
“做什么?”
“把大衣脱掉。”
他眨了眨眼,会意过来。
“真的都只是小伤。”
“是伤口终归得处理。”
“可是这里也没有器材——”
“——桐生刚才塞给我一个急救包。”
他看起来被打败了,叹口气,开始解大衣的扣子。
大衣之下,是布满大片血迹的白色衬衫,还有许多又像被利器划破、又像被人扯破的裂口。不过冈部没有说谎。连衬衫也褪去后,他身上的确没有称得上大伤口的创伤。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没有。
红莉栖本来还想用从 EMT 学来的检伤技巧帮他检查是否有内伤。
“停停停,我真的没事。我和桐生老早就约定过不会在伤势上说谎了,每次都要扒衣服才能确认太麻烦了。”
红莉栖瞪了他一会儿,才冷哼一声,放过了他。
其实比较大的伤口冈部也初步处理过了,所以她只需要帮忙清理背部的伤。几分钟内能完事。可是看着他,她依然感到心痛。
他身上除了新伤口,更多的是旧伤痕。有些是陈年疤痕,有些结痂快脱落。她一直不知道冈部过去是过着怎样的生活,直到最近,尤其今天,才窥见一隅。她轻轻描着那些疤,试着去体会,但更多的,则是试着抚慰。
可是这些感触,到了嘴边却化为吐槽。
“脸上没留过疤还真是幸运。”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只见他点头附和:“我也这么觉得。”
包扎完,他们遇到了一个问题。
“这,还是别穿了吧……”红莉栖盯着破烂不堪的衬衫说道。
“不穿的话,不觉得很暴露狂吗?只穿大衣在地下道埋伏的那种。”
“你又不会突然掀开大衣吓人。”
“我不会吗?”
“你不会。”
冈部微笑。
这些毫无意义的对话,让红莉栖一瞬间有了回到过去的错觉。
“说得你很了解我一样。”他笑道。
“看过学生资料卡的程度。”
“你干过这种事?”
“就摆在教授桌上。”
“变态。”
“你有资格说我?一整本我的资料,嗯?”
冈部显然没料到她会知道这件事,眉头微蹙,随后苦笑出声。
“看来今晚要谈的事还不少。”
红莉栖绕到冈部对面的位子坐下。
“你慢慢说,我听。”
他们不约而同拿起桌上的易拉罐,打开。
“要从哪开始啊……”冈部披上大衣,暂且忽略衬衫的问题。
“不赶时间的话,从椎名开始吧。”
“天亮之后我有事。”
“大忙人。那就按重要程度吧,阿克夏记录?”
这次,冈部可不只是蹙眉的程度。他面无表情地将易拉罐缓缓放下,上半身的肌肉紧绷了起来,肉眼可见的程度。
“谁跟你说的?”他轻声细语,却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凯文。”有过被枪支威吓的经验后,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对红莉栖已不是什么难事。
“混账!在日内瓦的时候?”
看,冈部果然知道她去日内瓦的事。
“还参观了贵机构壮观的地下隧道网。”
青筋浮上了冈部的额头,但他碎碎念的对象却不是凯文。
“桶子这家伙——”
“干桥田什么事?”
“他负责监控和阻止会影响计划的情况,就算处理不了也要回报给我。”
“什么计划?”
冈部没说话。
“事到如今,还是不想说吗?”
“你帮不上忙的。”
“你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之前?”
红莉栖说出口才想到,她所指的其实是发生在梦中的事。她下意识当成现实了。
“我总觉得自己忘了好多事……忘了很多不应该忘记的事。”
她说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然而,冈部似乎听懂了。
他别过头,勉为其难地说:“好吧,我从阿克夏记录开始说。”


阿克夏记录,如凯文所说,是一份记录有海量未来资讯的文件。凯文没强调但她很清楚的是,上面记录的事情不一定会发生。
“它记录的是可能的未来,或说‘曾经实现’的未来。”
冈部从会议室的柜子翻出纸笔,在纸上画了两条直线,用来代表时间轴。
“或者说,‘世界线’。”
标示出时间的走向后,他在其中一条线上画了一个圈,接着从圈圈拉出一条线,逆着时间的流向往过去画了个箭头。
他解释:“假设未来已有将资讯送回过去的技术,而一个置身‘未来 1’的人,将其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发回‘过去 1’。那么,收到信的‘过去’——称为‘过去 2’好了——它的‘未来’,也就是‘未来 2’,不一定会等于‘未来 1’。如果不等于,我们会说世界线改变了。”
他在代表收信时间点的圈圈旁拉了一个垂直的箭头,连到另一条直线上。
冈部暂停,确保红莉栖有跟上他的解释,一抬头,却看到红莉栖正无言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忘了,论文是我们一起写的?”
啊。
“总得前情提要一下。”他狡辩。
“接着就能进入正题了。阿克夏记录,就是那封信。说精确点,由海量的那种信累积并整理而成的文件。上面记录了无数多种未来,以及抵达那些未来的方法:在几个特定的时间点做出特定选择。”
“不过,凯文说——”
“别听他胡扯。”冈部毫不留情。
凯文和冈部,红莉栖无条件选择相信后者。
“统计发现,要是在几个特定的时间点做出不同选择,我们可能抵达截然不同的未来。那几个时间点被称为‘分歧点’。与在分歧点所作出选择相比,分歧点以外的时间点做出的选择,对未来的影响可说是微乎其微。你之所以会被 SERN 盯上,就是因为有好几个分歧点都和你有关。”
“我爸、几年前秋叶原遇袭、凯文、你来我们学校。我有遗漏什么吗?”
“……据我所知,没有。”
“解释一下吧,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快了,最后一件事。阿克夏记录最初其实是由一个人制作的,那个人想改变某件过去发生的事,或避开某种未来,因此不断往过去发送信件,尝试让过去的自己做出改变。如果失败了,或遭遇不曾出现的情况,便将新的资讯加上,和自己收到的资讯一起再次发回过去。经过了无数轮回后,阿克夏记录变成了现今的样貌。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份文件被 SERN 拦截了。”
“梯队系统。”她突然说道。
“对,就是那个。”冈部附和,“于是两方开始跨时空争夺主导权,不断想阻止对方拿到记录。SERN 想独占这份文件,让世界走到符合自己期望的未来,也就是由 SERN 掌握时间机器的未来。最后,似乎是 SERN 成功了,那个人没能成功和过去的自己交接文件,消失在时间之中。”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是梯队系统?”
曾经,红莉栖很想问他有关那些梦的事,但现在人都站在她面前了,她却提不起劲。直觉告诉她,那些问题的答案不在他这。
“猜的。”她说,“我先前曾收过一封那种信,但它自己销毁了,所以我就想会不会是在防范什么。”
冈部睁大眼:“你收过来自未来的信?”
“嗯,就在来日本之前。我收到一条短信叫我来。所以我来了。”
冈部眉头深锁了许久,最后却只说:“梯队系统是 SERN 用来拦截由未来寄往过去的信息的系统。你收到的那封看来是有防范这系统,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让他思考了一会,便接着问:“你怎么知道阿克夏记录制作者没能成功和自己交接文件?”
他眨了眨眼回过神,有些艰难地放下前一个问题。
“因为那份文件上有写判断方法,判断那人‘多久’没更新这份资料。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条世界线上,已经发生过许多阿克夏记录上没写到的事。那人曾说,只要有改变,他一定会尽其所能记录下来。而且,他用来检验是否自己寄出的信件的某个验证代码遗失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某种未来防伪科技吧。这部份别问我,那是理论组的事。”
“你不就是理论组的吗?”
“我转实验了。”
不知为何,他说这句话时避开了她的视线。
“现在能解释我被盯上的事了吗?”
“能。不过先让我喝口水吧。”
冈部拿起易拉罐,却发现它空了,于是起身去一旁的饮水机装水。
红莉栖看着窗外,夜色依旧,月亮稍微西沉了一些。
“你知道做出阿克夏记录的那个人,他想改变什么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记录的时间始于 1990 年代,终于 2030 年代。”
“他写日文吗?”
冈部停下了动作。
“为什么这么问?”
“能坚持那么久,肯定是想改变什么重要的事吧。90 年代至今所发生最重大的事就是千年虫,而受害最严重的国家就是日本。”
这个推论满是漏洞。红莉栖只是不想说“猜的”。
冈部拿着水回到位子上。
“是日文。”
“还真猜对了。”
“回到正题吧。你被 SERN 盯上的原因。”
阿克夏记录上所记载的未来大约可分为三种:SERN 较早掌握时间机器,而后独裁;SERN 较晚掌握时间机器,之后一样独裁;SERN 和另一个组织竞赛开发时间机器,记录到此为止。
由此可知,就算 SERN 不知道阿克夏记录的存在,依旧会开发时间机器。最初的原因未知,但早期让 SERN 在研究中有所进展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红莉栖父亲过去对于时间机器的研究。牧濑教授的论文从来就没有出错,而正是因为没有出错,被 SERN 拿来应用了。
“SERN 就是这种组织。他们从最初就知道掌握时间等于掌握一切,所以不可能和别人分享这份力量。他们会夺取一切自己所需的资源,而后不计代价垄断时间机器。你看巡行者就知道了——等等,你知道巡行者吗?”
“SERN 的武装部队,遍布全世界。”
“尤其日本。”看来冈部已经适应她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事的情况了。
冈部说,她的父亲本来很可能直接被暗杀,就像许多来不及出名便从世上消失的时间机器学者。但正是因为那是“她”的父亲,因此只遭受到抹黑、几乎逐出学界的对待。
冈部在讲这一段时,似乎特别留意红莉栖的反应,很小心选择用词。他似乎觉得,她很有可能崩溃暴怒。红莉栖的确很愤怒,不过还是觉得冈部过度谨慎了。但她只是点头,继续听着。
红莉栖和阿克夏记录上的三种未来都有关联。如果她当初在大学时选择加入 SERN,那么世界会走向 SERN 较早开发出时间机器的未来;如果她不加入,则有两种可能:SERN 较晚开发成功,或记录范围内未开发成功。取决于她是否选择和 SERN 对抗。
“原来我是这么重要的人吗?”她自嘲。
“阿克夏记录制作者的操作变因吧。”
“啧,好难听。”
“不过可能挺贴近事实。”
有趣的是,还有一个可能。在某些世界线,红莉栖在 2010 年的夏天死于秋叶原,那些世界线的未来,SERN 迟早都会完成开发。
“这可太诡异了,归因错误?”
冈部的脸色很差。
“不知道那群白痴怎么想的,但你在那年差点被暗杀是事实。”
终于,来到红莉栖最害怕问出口的问题之一。可是她非问不可。
“所以那天,是你吗?”
冈部听到这句,居然一改紧绷的姿态,挑起眉毛,双臂抱胸靠上椅背:“你猜。”
“别开玩笑,这对我很重要。”
“给你个提示,我答应过别人不会在秋叶原杀人。”
——甚至主动维护秋叶原的秩序。
“……是你救了我?”
“我本来想去听时间机器讲座的。结果看到一个西方面孔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当时我已经是千代田区的队长了,当然不可能让人在我的地盘撒野。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总部的杀手,执行任务不用通报地方。”
红莉栖完全没心情吐槽这种行政系统的问题,只是愣在那,盯着冈部。
冈部轻轻叹了口气:“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无所谓。”
“好吧。好消息是,你的视觉重建研究其实进行得很顺利。抱歉,是我让桶子延迟了具现化那次袭击影像的时程,太早让你知道会带来很多问题;坏消息是,那位杀手是凯文。任务失败后他也不生气,只是抱怨一个暗杀工作规定的时间地点居然精确到某秒在某块瓷砖上,而后就走了。据我所知,他后来就被调去美国诱导你加入 SERN 了吧。那家伙是个怪人,似乎是真心想跟着 SERN 制定世界的规则。”
这些都不重要了。
知道他一直都是善意的,就够了。
不过为什么他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
“只是想到,你当初拒绝凯文的说词真是太妙了。”
抱歉,我果然还是比较喜欢东洋脸。
她的心态崩了。
“我就是个恋爱脑行了吧,完全误会他想讲的事。但拜托别再提了!”
他又嘲笑了她几句,才终于收敛起笑容。
“后来,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因为干扰任务被处罚,不过好像单纯就是因为见过你一面,年龄又相仿,随后也被调去美国了。但我从没想过让你加入 SERN。在阿克夏记录中,你加入 SERN 的那几种未来下场都不好。毕竟你那么正直。”
“难道有好的未来吗?我感觉,只要世上还有时间机器,就没人能有好下场。想想就觉得可怕,海量的未来资讯……也就是说,世界被困在这个时段了吧,一直走不进真正的未来。”
“你说得对。”
窗外的天空,似乎还是一样的深沉。
“几点了?”冈部突然问道。
红莉栖拿出手机:“四点多。离日出还有 2 小时。”
“光一个阿克夏记录就解释了这么久。”
“嗯,不过几个主要疑惑都解释清了。你累吗?”
冈部举起盛了水的咖啡易拉罐晃了晃。
“咖啡因之所以能够提神是因为其化学结构和腺苷很像——”
“——而依照我今天到达医院时的状态,腺苷受体早就被腺苷塞爆了,所以咖啡因没有提神效果。”
冈部无奈地看着红莉栖:“你就当安慰剂吧。”
“还能再聊一两个话题吧,还想问什么吗?”
“天亮之后你有什么事?”
“这个留最后。”
“那昨天你在 KEK 做什么?”
“和天亮后要做的事一样。”
“……”
“好啦,你不是想听椎名的事,我先说这个吧。”


千年虫事件爆发当时,冈部高烧晕倒,醒后,父母已意外过世,他被亲戚收养。可这一切变故之中,最令他无法接受的是,自己从小的玩伴,如同妹妹般的存在,椎名真由理消失了。
没人知道她的去向。
那时日本社会一片动荡,这是难免的事,可是冈部无法接受。
他到处问人,翻遍报纸,网络恢复时也上网搜寻。真由理只是个孩子,父母和亲戚也只是市井小民,找不到是意料之内的事。
可是冈部无法接受。
他已经忘记自己后来是怎么走出来的了,只知道那是很痛苦的过程。就像刀子插在心脏上却没死,永远无法忽略那个痛,只能习惯它。
也是那个时期,一些见不得光的角落里,开始流传着巡行者的招募消息,不过不久后便止息,人们逐渐忘了巡行者这个名字。因此,没有人知道巡行者和 SERN 的关系。
冈部的亲戚勉强供他读到了初三。之后,正当冈部思考着该工读还是工作时,他得到了真由理的消息。可欣喜若狂之后,是绝望。真由理得了绝症。
他决心工作,代替真由理的亲戚承担起她的医疗费。这时,他想起了巡行者的招募。透过一些渠道,他找到了布朗管工房,当时千代田区巡行者队长的据点。担心对方因为自己年纪小而拒绝,他还拿出一叠 SERN 的资料,是黑入 SERN 取得的——
“你黑 SERN?”红莉栖终于忍不住插嘴。
“是啊。你知道桶子为什么会加入巡行者吗?因为他受雇黑 SERN 却被我抓包。顺带一提,完整的阿克夏记录也是我在那时取得的。所以后来 SERN 再也不敢把存有阿克夏记录的电脑连网。”
“原来桥田是职业黑客?”
“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改天再说吧。”
SERN 果然看上他了。不过布朗管工房的店长,天王寺裕吾不准他这么小年纪就工作。
“你给我读完高中再说。学费和医疗费我能帮忙,等你正式开始工作再还。”当时他这么告诉冈部。
不过比起感动,他的话更令冈部感到毛骨悚然。他没有提过医疗费的事,也就是说,SERN 在冈部入侵时,便也反向将他调查完了。这是,坠入泥淖的开始。
“巡行者,就是一群替 SERN 做脏活的牲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将人拉入火坑。不过桶子和桐生在遇到我的时候都只剩下这个选项,否则就是一死。”
“后来,我接任了千代田区的队长。也就是椎名所在的那个区。我当然想维持这个区域的安定,所以找了当地势力庞大的家族企业谈判。”
“这事我知道。”
“你真的太——”冈部笑着摇头。
“接下来你都知道了。”
天快亮了。
红莉栖第一个想到的问题是:“我们还能继续坐在这吗?”
“放心,这是秋叶家的医院。”
……
“不然你以为我哪来的权限安排保安,甚至进会议室的。”
红莉栖无力吐槽“进会议室”和“安排保安”哪个比较困难。
“该解释了吧,昨天和等一下要做的事。”
“嗯。这也是最后一件事了。”
冈部起身,脱下大衣拿在手上。红莉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饿死了,我们去食堂吧。边吃边聊。”
“你要这样走出去?”
“等一下路上借一件衬衫。”


他不知从哪位医生的办公室“借”到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他声称那位医生是他熟人,不会介意。红莉栖选择闭嘴。
不过惊奇的事还没完,就连在食堂,他居然也能免费弄到两份餐点。
“秋叶家在这方面挺大方的。”坐在早晨还空无一人的用餐区,他这么说道。
冈部问红莉栖:“昨天到现在听了那么多故事,有什么感想吗?”
红莉栖答道:“时间机器不应该存在于世。”
“明白人呀。”
“世上有许多令人痛苦的事,但正是因为无法从头来过,人类才能够忍受并珍惜着这一切,努力活下去。如果轻易就能改写过去,那无异于否定曾经存在过的事物的意义。”
“但这并没有违背物理法则呢。”
“物理法则又不是一切。不然人类需要法律做什么?操纵时间这件事,牵涉到的概念对人类而言太过复杂了,已知范围内又没有制衡或限制的力量。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不知道这件事的存在了。”
“也因此,必须借用时间机器的力量呢。”
“听起来,你早就做好打算了吗?”
“我在解密完阿克夏记录的那刻就知道要做什么了。”
冈部将空饮料杯挪到桌子一旁。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时间机器不应该存在,因此我的终极目标是要让时间机器从这世上消失。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让阿克夏记录的存在被所有人遗忘,顺便解决千年虫的问题。”
“什么意思?”
“昨晚有个概念我没讲到,叫做‘世界线收束’。有些事,除了在分歧点做出不同选择,否则不管在其他时间点做出怎样巨大的改变,仍改变不了结果。”
“因果?”
“理论组的说法是,比因果更高层次的概念。不过理解成不那么直观的因果关系就行了。只要 SERN 知道阿克夏记录,就必定会研究时间机器,也必定会让千年虫问题爆发。”
红莉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必定让千年虫爆发?”
“对。千年虫是人为的,SERN 就是主谋。”
红莉栖嘴唇颤抖着。
“武装部队”和冈部所谓“肮脏的工作”对她而言,一个只是擦身而过的景象,一个更只是单纯的名词。可是“千年虫问题的主谋”代表的是无数人的性命,其中更包含椎名和冈部的父母。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相关内部资料。这些家伙,为了时间机器真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就因为阿克夏记录上,所有的世界线都曾经发生千年虫事件,他们就非得让它发生不可,免得未来的轨迹偏离预期……”
冈部露出残酷又痛苦的微笑。
“所以,重点是让阿克夏记录消失,顺便解决千年虫。手段的话,‘现在’能做的是摧毁所有备份,免得他们成功开发时间机器后发往过去,顺带警告‘未来’的事,若是这样我可就真的前功尽弃了。”
“所以昨天……”
“KEK 有一份备份。其实也是 SERN 唯一的备份。就因为记录是用日文写的,他们一向对日本特别残酷。也因此,对日本特别放心。那份昨天顺利解决了。”
“还有其他机构有记录?”
“趁着 SERN 还把电脑联网时偷记录的可不只我一个人。美国也有一份,不过因为那个单位没吸取教训,依旧让存有记录的电脑联网,昨天也已经请桶子解决了。虽然找记录花了些时间,但解决起来还蛮快的。”
冈部徐徐吐出一口气。
“所以,只剩日内瓦了。”
“只删现在的记录没什么用吧?”
“当然还有其他举措。SERN 现在还没搞清楚往过去发送信息需要给 LHC 设定的参数,可是我知道。我要往过去发送能够解决千年虫的补丁,还有能够抵销所有阿克夏记录收发信号的信号。”
“抵销?还能办得到这种事?”
“可以,我在实验组就是研究这个。”
冈部站了起来。
“我等这天等了一辈子。删现存的记录是最费力的事,但又不得不做,因为不能冒着任何一丝被过去得知我的计划的风险。一定要删了记录,才能寄出抵销信号。”
他深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全部了。”
他再度坐下。
红莉栖默默把自己的早餐啃完。
“话说,这好像是我跟你第一次一起吃饭?”
“什么?”红莉栖愣住了。
冈部也愣住了。
他眨了眨眼,像是在回想什么,然后才“啊”一声。
“哎我真的是——”
“那对我可是很重要的事,就算忘了也麻烦假装记得一下。”她冷冷说道。
“抱歉抱歉。”
不知为何,冈部赔笑得有点开心。
红莉栖问他:“诶,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当然不行。”
“……为什么?”
“不是早说了吗?你帮不上忙的。”
“你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红莉栖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不确定地碎碎念道。
“你什么时候走?”
“十一点的飞机。得趁 SERN 还没抓到桶子前抵达梅兰才行。”
“为什么是拿桥田当标准……”
“只要他碰得到网络,我就能通行无阻。”
“就你一个人吗?”
“嗯。”
“那我就放心了。”一道厚重的男声插入。
“M3。”桐生的警告声也同时出现。


两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食堂的座位区,除了冈部和红莉栖以外,又多了两个人。
“FB。”冈部说着,算是打了声招呼,走上前。他示意桐生带着红莉栖躲到一边。
“紧张什么,我不会对你用武器的。我听说你身上的武器差不多都在昨天全废了。”
“我还有刀。”
“这么急着透露?佐藤替你保留的秘密就这么没了。”
“你把他怎么了?”
“他是昨天在 KEK 除了你之外唯一的生还者吧。我觉得挺神奇,就把他抓来问了些问题。”
“懂了。”
两人在距离约五公尺处停下脚步。
“用命换来的生活,你就这么不珍惜吗?”
“SERN 在卖我的命之前,可没经过我同意。”
“看来是没得商量了。”
他们顿了一下。
随后的事件进展速度过快,红莉栖的肉眼完全跟不上。就算偶而跟上,看清了残影以外的情况,也判断不出意义。
简单说,冈部和天王寺扭打了起来。
随着时间过去,天王寺渐渐占上风,冈部逐渐不敌。
红莉栖的心脏快从嘴巴跳出来了,而桐生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两人。
直到——
“M3!”桐生失声喊了出来。
他们的动作终于完全停了下来,冈部被锁喉并压制在地,表情十分痛苦。天王寺还没有使出全力,所以冈部还勉强咳嗽着。
桐生想走上前,天王寺却掏出手枪对准着她。
“别再靠近了,停在那的话,我还能给你一天的时间逃命。今天亲手解决一个孩子对我来说已经够多了。”
冈部也对桐生摇摇头,所以她痛苦地止住了脚步。
天王寺将手枪放在地上。
“那么就永别了,冈部伦太郎。”


那一瞬间,红莉栖并没有惊慌失措,甚至可说是没有任何情绪。
天王寺将双手扼上冈部的颈部,准备一口气将他勒毙。根据他身上的肌肉,怕是能直接把他的脖子扭断吧。
可是红莉栖看着这一切,毫无感觉。就像隔着一层膜一样。
违和感伴随疑惑浮现出来。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长时间累积的,就像沙漏中落下的沙子,将沙漏冲破了。
“合理,因为沙子太多”。
“不合理,因为沙子来自沙漏”。
其中一定有一个是伪。
嗯——
后者是伪。
沙子并非全部来自沙漏。
“他忘了曾和她一起吃饭”。一粒沙。
“他忘了她提过父亲的事”。一粒沙。
“他转去了实验组”。一粒沙。
“他将签了名的期刊还给了她”。一粒沙。
“他整整一个学期无视了她”。一粒沙。
…………
……….
……..
……
….
.
说起来,一直没有问过他,送出寄往过去的信之后,寄件者和他所处的时空会变得怎么样。从寄件者的视角,自己所立基的过去改变了,因此失去了根基的“他”和“现在”会在一瞬间崩毁吧。
不。他早就说过了,早在她还不知道要问出口之前。
“你还记得那论文什么时候出的吗?”
“1999 年……年初吧?”她皱眉回想,“当时报导挺大的,但我记不清了。”
“年初啊,是我追新闻追得最紧的时候。”
“这么上进?”红莉栖笑道,“小小年纪就会关心时事。论文的事当初还是我爸告诉我的。”
“那阵子对都市传说和奇闻怪谭很感兴趣,刚好赶上千年虫的风波。”他说,“我那时,明明没看过论文的报导。直到局势稳定以后回头追溯,才得知这回事。”
“怎么会?”
“我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在事发前突然发高烧,昏迷了一两周,醒后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
….
……
……..
……….
…………
“他经历过世界线变动,而且产生了记忆前后对不上的情况”。一粒沙。
“他能够保留前一条世界线的记忆”。无量沙。
沙漏碎了。
阻隔她与这个世界的那层膜破了。
同时,冈部给人的感觉全然改变。一眨眼的时间,他挣脱了天王寺的束缚,反转将他压制在地。他拾起放在一旁的手枪,毫不犹豫地对准天王寺的脑袋。
红莉栖刚好来得及别开头。
砰。
桐生也看愣了:“M3……”
他喘着气站了起来,过了一会,才抬起手臂擦掉溅在脸上的血。
“唷。”他向桐生打招呼。
同样的声音,却不是熟悉的语调。
红莉栖避开他的视线,低头盯着地板。她努力压抑,可泪水仍不听使唤,流了下来。
这一次,她依然直到失去了才明白。
她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他在距离她几公尺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望着这熟悉的陌生人。这陌生人也正看着她,一脸玩味。只不过那玩味,在下一秒便转为杀意。
下一瞬间,红莉栖整个人被顶到了墙上。她的脖子被扼着,被那双曾经抱过她的手。她没有挣扎,她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只是任由意识越飘越远。
依稀中,她似乎听见桐生对着冈部尖叫。
依稀中,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昨晚和她解释一切的冈部已被取代。
而她最初所认识的冈部,也早在那年寒假的开学前——
便逝去了。

第十四章 凯文·塔尔顿

2011 年,秋。纽约,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校园。
半阴不晴的天里,一阵略带深秋气息的冷风拂过,街道上一时落叶纷飞。路上的行人不禁放慢了脚步,沉浸在这天地一片通红的片刻。
一名身穿白大褂的高挑女人停下脚步,抬起了手。停顿几秒后,她眼明手快地捉住了一片落叶。
“看!”
她拿着红叶向身后两位同行者晃了晃,一头新烫的齐肩卷发也得意地左摇右摆。
高大的灰发男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而身旁矮了他一截的棕发男人则连吭都不吭一声。
“……刚说到哪来着?”两人的不捧场并没有影响女人的好心情,“休?”
“说到凯文的教授。”灰发男看向眼镜男。
凯文的白大褂在三人之中穿得最整齐,但精神却最为萎靡。他的肩膀松垮垮的,过长的卷发在后脑勺随便束成了一小撮尾巴,半眯的眼睛藏在刘海和黑框眼镜之后,白白浪费了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眸。
“我才刚修完物理系前三年的必修……”他说到一半就被自己的哈欠给打断了。
“在一年之内。”休帮他说完。
“太厉害了,不愧是你。”女人说,“那么多重课都撑过来了,这学期肯定也没问题的。”
凯文眯起带泪的双眼望向女人:“这可是场论啊!跟基础科目怎么比?”
平时他那双绿眼眸一眯,不是凶得略显杀气就是好看得勾人魂魄,可惜现时配上深深的黑眼圈,只会让他看上去更为疲倦。
于是女人依旧笑嘻嘻的:“这学期不是才这一科吗?”
“请别忽略教授给我加码的那堆阅读材料。”
“场论对我们也是基础科目。”休慢半拍且毫无助益地小声说道。
“艾莉你摸着良心说,”凯文忍不住提高音量,“你自己读了多久的场论?”
“那时可没人给我补习,”她不知道是真的无法理解凯文的焦虑,还是存心逗他,“读完也没有可爱的学妹当奖励。”
“奖励个屁!”凯文突然捂住脸,似乎是撑到了极限,“你根本不知道在她身边压力有多大……”
休皱起眉头,瞪了艾莉一眼。后者耸了耸肩,终究是闭嘴了。
几次深呼吸后,凯文抹了抹脸,重新迈开步伐。
才走了几步,身后便传来呼唤他的声音。
“说人人到。”艾莉往后看了一眼。
就一眼的时间,凯文一扫脸上的阴霾,换上温和的表情。
他转身:“红莉栖。”
“塔尔顿学长,”栗发女孩有些腼腆地和他们保持了点距离,“抱歉,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没事,我们和凯文刚聊完。”艾莉拍了拍凯文的肩膀,转身便走,“回头见。”
“叫我凯文就行了。什么事跑那么急?”凯文说道,同时暗地里死死拉住想要随艾莉开溜的休。
“有几个有关报告的问题想请教。”她有些怯生生地说道。
“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聊?我刚好有点空。”
她摇头:“没事。学长要往哪走?我一起走过去吧。”
凯文和休对看了一眼:“也行。”
枯叶飘落,如色彩缤纷的雪。
他们一路聊到了学校食堂前。
红莉栖微微欠身:“谢谢学长,那我差不多该走了。”
“都来了,不吃个饭再走吗?”凯文想用力踩休一脚。
“晚点和学姐还有约。”她说,“抱歉,这么赶是因为教授要我明天改好报告⋯⋯”
她旋风一般刮走了。
凯文如释重负,伸了伸懒腰:“还好不是学科问题。走吧⋯⋯休?”
休若有所思地看着红莉栖的背影。
“我记得你说她还挺活泼的?”
凯文不是很在意,拉着休走进食堂:“她平时是挺活泼的,不过她前两天刚和一学弟吵了一架。”
“学弟?”
“我学弟,她的学长。”凯文说,“那家伙基础比我还差,辩不过就开始人身攻击。”
“还能这样?”
“可不是,正中红莉栖雷点。所以她当场就炸了。”
“赢了?”
凯文挑眉:“当然啦,你以为她是谁?”
“那不应该气焰正旺吗,怎么还畏畏缩缩的?”
“这个啊,”凯文拿起餐盘开始排队,脸上有几分忍俊不禁,“当时我们有几个人想着上去劝架,结果连带着一起被臭骂。她在气头上时可真是毫不给人面子。”
“难怪。”休莞尔,也拿起了餐盘。
终于坐定后,休又皱起了眉头:“不过,为什么在其他人面前赢你就无所谓,私下问学科问题便一副要命的样子?”
凯文发出一串无法辨识的声响。
“吞下去再讲话。”
“一票人一起输,不丢脸。”
“你还怕丢脸?”
凯文翻了翻白眼。
“不,我是认真的。”休放下叉子,“你需要的是跟人家保持良好关系,又不是维持良好形象。”
“形象不好还能有良好关系?”凯文怀疑地打量休。
“我和你坐一桌还不是个证明?”休摊手。
凯文几乎要拍桌离去。
“开玩笑的。”休拉住他,“原来你还真的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早说了你们还不信。我至今不明白上面为何这样浪费人才,”凯文有些愤恨不平地盯着餐盘,好像那些菜跟他有仇似的,“我明明不擅长这个。”
“因为你熟维大?”
“不可能,那里满山满谷的校友。”他理直气壮。
“不过你可能是和她年龄最接近的。”
他突然颓了:“这,还真有可能。”
凯文默默地在餐盘上翻搅了一阵,接着再度捂起脸:“……怎么不让那日本小伙子自己来,明明是他搞砸的⋯⋯或者让我去计算机系当研究生也行啊,明明也听说过计算机跨高能的⋯⋯”
“你就是不想读场论吧?”这次休冷眼旁观,“第一个坏消息,这是理论组不是实验组。第二个坏消息,实验组还是要读场论。”
凯文不想理他。
“认命吧,学这些不是为了讨好学妹。况且,学回去有你升官的。”
“唉,”凯文趴在桌上,“说到讨好学妹。”
“你的性格本来就挺讨喜的,何必扭成这样不上不下的。”休评论道,“平时撩妹的自信去哪了?”
“红莉栖太阳光太单纯了。”他无精打采地说道。
“你还有不擅长的类型?”休欶了口可乐。
“是我喜欢的类型。”
休差点呛死。
好不容易缓过来后,休边咳边说:“总之,我也就提些建议。不过拜托别再戴那副平光眼镜,我都快替你尬死了。”


第一次知道牧濑红莉栖这个人是在 2010 年,那时她对他而言还只是一个名字,一张照片。
一张纸,一个暗杀目标。
办公室里,凯文站在办公桌前,读着文件上详细要求的栏位。
“他们是认真的吗?”他放下纸张,瞪着坐在桌前的艾莉·罗德尼(Ellie Rodney)
对方捻起那张纸,表情也很是为难:“再认真不过了。这是绝密的任务。”
“绝密?”凯文一愣,接着苦笑出来,“好啊,你暗算我。”
这是组织里最高的保密等级。在知道这份工作的同时,他就只能接下来。
“我是这种人吗?”艾莉摊手,“虽然是绝密,但上面说失败也不会怎么样。”
“有病。”凯文评论。
“确实。”艾莉也同意。
他再次接过纸张,重新确认一次要求。
顶着一张西洋脸埋伏在充满东洋面孔的日本东京秋叶原广播馆内,守株待兔般等着某位少女在没有事先接触也没有诱导的情况下于某日的某时某分某秒走到某间储藏室外的某块地砖上,并且了结她。
“上面是不是实验做太多,分不出粒子对撞机和杀手的区别了?”凯文喃喃道。
“可能是因为那份记录吧。”
SERN 内部一直都有一份谜之记录的传言。当前最可信的传言版本是,大概几十年前凭空出现了一份录有世间一切资讯的记录。原本所有与那记录有关的事也属于绝密的保密等级,但听说为了保密处决了太多人,严重影响了平时的业务,而且还是无法完全根除传言。SERN 最后只好不再管谣言,只是适时出来加油添醋混淆视听。
其实对 SERN 的研究领域有点概念的人都能猜出那份记录是什么,但他们不能提,不能讨论。自己知道便罢了,听说被抓到传谣言的人还是会被关切的。
“又是记录,所有无法解释的事都拿记录当借口算了。把那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奉为神旨真的好吗?”
“等你上了主管级再说吧。哦,前提是它存在的话。”
凯文对艾莉敷衍的欲盖弥彰无言以对。
“那就成了?”她把完整文件递给他,“还有半年时间准备,祝你好运。”
凯文接过文件夹摇了摇:“想达到这要求,踩点还不如等流星许愿。”
半年过去,凯文提早两天到了日本。
睡了一天,剩一天踩点。
“所以你就这样告诉我绝密的任务?”休在步下计程车时说道,“催命也不带这样催的。”
“我不会日文。”他简单说道,“出差告一段落了吧,就当日行一善?”
休扶额。
虽然只提前一天来踩点,不过凯文对行前准备和现场勘查可一点也不马虎,仔仔细细地将秋叶原广播馆的建筑结构、商家分布、例行活动、近期活动、各时段人流和各种突发风险研究了个透彻。
“好,收工。”
“多少把握?”
“五成。”
“那不就是看运气吗?”
“就是看运气。”
“……行吧。”
他们找了家咖啡厅坐下来。凯文没有他嘴里说得那么轻松,饮料都退冰了还在看手机确认事情。休百般无聊地盯着窗外。
“要去和 FB 打声招呼吗?”
“你不是才去过?”
“当然是说你。在人家地盘上大闹不知会下?”
“如果是非成不可的任务就去了。这个既不一定要成,又是绝密。”凯文依旧盯着手机,“哎这讲座题目好奇怪啊。”
“好啊,翻译抓得毫不犹豫,地头蛇反而没兴趣?”
“你不知道他。要是被他知道我来了,管它什么绝密都要帮到底。”凯文将手机荧幕转向休,“别管 FB 了,帮我翻译一下这个标题。”
休接过手机:“‘时间机器讲座’。和英文一致啊,你现在才知道她要讲什么?广播馆那不是都挂出布条了。”
“布条上写日文。再说这题目改过,之前都是‘时间旅行的可能性’。”
“内容差不多吧。就是包装得更有噱头。”
凯文晃着已经变成奶茶的冰激凌红茶,仿佛在晃一杯酒。
他啜了一口。
“我不懂,SERN 为什么不干脆吸收她呢?”他轻声说,“高能理论领域的天才,父亲还是……”
休反射性问道:“父亲什么?”
“唯一一位拒绝加入 SERN 却还活着的学者。”
这里说的当然不是一般的邀约。
休来了点兴趣:“好大的威能。”
“我现在怀疑那是因为他女儿。SERN 应该是出于什么考量这么做的。”凯文突然笑了,“有点意思。”
几个月后,他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感到后悔不已。


2013 年初。转到计算机系已一年。
“桶子,等下买午餐时顺便帮我带杯饮料。”
“桥田已经出去了。”
“啊。”
凯文从电脑前抬起头,才发觉整个研究室只剩下他和一个正要出门的学弟。
“学长也太懒了,难得来一趟还什么都让桥田做。”看来是位很有正义感的学弟。
“谁说的。这次是他找我来帮忙,我自然能要点回报吧?”凯文笑嘻嘻地说道。
学弟摇了摇头,拿着雨伞走了出去。
没办法,忙如凯文,名义上脱离了物理地狱,但只要他还想挤身 SERN 的理论组,就得在这半年内同时从这毕业又修完该修的理论课。
而且,有个下属在这,不用白不用。
又忙碌了一阵子,他听到了敲门声。
“没人。”他小声地说,不打算过去开门。
门自己开了,一个人探头进来。
凯文原本只想扫了一眼,最后却和来者互盯了起来。
不知为何,对方的脸色越发惨白。凯文摸着下巴思索了半天,终于:“啊,你是那个日本小伙子!”
两年前在日本被这家伙坏事后,他们便没再正式见过面。凯文知道后来是他接替了自己接近牧濑红莉栖的工作,但因为在学校的活动范围不重叠,终究没什么机会遇上。
严格来说,其实擦身而过一次,就在高能理论组实验室。
对方先是快速扫了研究室一圈,发现没其他人后,视线才落回凯文身上。
“长官。”他点头致意,动作略为僵硬。
“凯文就好。”凯文一来兴致便丢下手上的工作,“你怎么会来这?”
“我来找桶——桥田。”他又瞥了一眼桶子的座位。
“应该快回来了。不赶时间的话进来等吧。”
凯文看着他一脸菜色地慢慢踱进来,心中有说不出的残酷快感。
“我记得你是 M3?”
“冈部伦太郎。冈部就好。”
“要喝点什么吗?”凯文打开研究室的冰箱翻找起来。
“呃,不用,”冈部看向正在飘雪的窗外,拿出保温瓶明示,“我有水。”
凯文拿过他的瓶子就往水槽扔,接着又不知从哪拿出两瓶酒往桌上放。
“再怎么说你也得赔我酒吧?”他坏笑道,“我可是很记仇的。”
“长——凯文学长,我还在工作呢,”冈部还想挣扎,“不是,我是说,下午还有课——”
“工作,岂止是工作。”凯文拔出瓶塞,整瓶递给冈部,“追逐着她那遥不可及的背影——在课业上追逐、在研究上追逐,我们的出发已经比所有人都来得晚了,却要追逐走得比谁都快的她——这根本是折磨。”
冈部看着凯文伸出的手一会儿,终究接过了酒瓶。
凯文接着才拿出杯子,给自己倒酒。
两相无言。
“真的不喝吗?”凯文看向冈部没动过的杯子,“我只是突然想喝而已,你才是现在真苦的。”
冈部拿起马克杯转了转。
“她是货真价实的天才。”他低声说道。
他放下杯子,就着瓶口一口气闷了半瓶。
凯文吹了声口哨:“压力这么大。”
“其实也还好,”冈部擦了擦嘴,垂下眼。
“最苦的已经过去了。”
冈部最后不仅喝光了自己那瓶,还把凯文追加的两瓶都灌完了。听桶子说,冈部后来翘了下午的课。


终于毕业后,凯文便被调回总部,组织也确实给他升了官。在校时还老抱怨摸不到枪的他,不知是不是做惯了文人,竟放弃跨部门的工作,投身理论组去了。
年底,他去实验组跑公文时遇到了冈部。
“唷,小伙子,回来后都还没好好聚聚呢。当初来理论组才不到两天就交了转组申请,不会是要躲我吧?没这必要啊,上次你都给我赔过酒了,我说话算话,不会继续记仇的。”
冈部有点招架不住,推了推眼镜:“长官,我——”
“M3,快点!要开会了!”
一群抱着资料的人站在办公室门口催促着。
“抱歉,长官,下次再聊吧。”
凯文搔了搔头,让路给冈部。
“实验组还是这么忙啊。”
“那谁啊?”刚好也来办事的艾莉走了过来。
“实验组新星 M3 啊。”
“M3?那个坏过事的巡行者?”
“你的资料也太陈旧了吧?就那个比我晚进维大,但又和我同时离开的冈部啊。”
“哦,我在维大又没遇过他……他看上去和当初档案上差太多了,一时没认出来。”艾莉对凯文皱眉,“你俩啥时那么熟了?”
“也就喝过一次酒而已。”
“我说,你最好多留意他一点。”
“嗯?”
“上面最近在关注他,感觉他是个不稳定的分子。”
“怎么说?”
“他最近行迹有些可疑……总之留点心。”艾莉突然压低声音,“不说这个了,看过那记录没?”
“哦,人家给我口述而已。我还没资格调阅。”
“怎么样,有没有世界观崩溃的感觉?”
“有什么好崩溃的,又不是没听说过。对我们来说,在证实一个理论以前,早已想好‘如果成立要怎样’和‘如果不成立又会怎样’了。”
“行啊,”艾莉抱胸,“有物理人的样子了。”
“不过,说不兴奋是骗人的。”凯文微笑,“毕竟‘成立’能走的路就有趣多了。”
“这就是你留在理论组的原因?”
“重组世界权力结构的机会太吸引人了,我实在不忍心错过。”
“这是社科学家的事吧?”
“还是得有我们的人当顾问。”
她挑眉:“你居然是顾问?”
“之一。”
“可以啊你,”艾莉拍了他一下,“那就期待你们的成果了。”


2014 年。
这么多年来从未闪过的警戒灯亮了,还伴随刺耳的“紧急状况”电子呼叫音。
“长、长官?”
菜鸟新人不确定地看向正在悠闲倒咖啡的凯文。
“也许他们终于记得测试警报系统了。”凯文不是很在意。
警报响了十五分钟后,办公室的门猛然打开。
“塔尔顿你在干嘛!?不收信不接电话也不回无线电!”
凯文莫名其妙:“这什么反人类通知法,谁十分钟收一次信啊?再说警报响那么大声……正常程序难道不应该是调低音量开广播通知吗?”
“警报系统和广播系统发生冲突……总之只剩你一人没到会议了,快给我滚出来!”
到了会议室后,凯文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扫了一眼。他层级以上的人几乎全出席了,出差的没当班的也全在线上。艾莉不在。艾莉平时处理的是庶务,危急时也是第一线人员的指挥,估计正在忙。
他入座时刚好听到重点:“……日本分部的记录备份被毁了。”
在场百余位人士原本还在窃窃私语,这下全场鸦雀无声。
“当前联络不上分部的人员——稍等,有紧急插播。”
短暂的寂静里,人们面面相觑。
“美国被窃那份也没了。”
“是一次组织过的攻击。”立刻有人接话,“而且是跨世界线的。”
虽然是废话,不过讨论总是从废话开始的。有了开头之后,这群菁英们便七嘴八舌了起来。
“会是谁?目的为何?”
“知道记录的人还多吗?一下就能查到。”
“现在没空管那些,当务之急是,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本部。”
“平时花大钱养狗就是为了这一刻啊,快叫巡行狗出来!”
“你说谁是狗?砸钱还不一定有成果的米虫!”
一混乱,不小心就带出了研究员与巡行者之间争预算的长年问题。
夹在中间的凯文忍不住皱眉。正思考该站哪边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他下意识就接了起来,浑然忘记这是理应屏蔽了所有无线电子信号的空间。
同时,远端视讯屏幕中,一位看不清容貌的高层开口了。
他的语速不快,一字一句。
“我要方案,而非推托。”
人们安静了下来。
过了几秒,他又说道:“谁有方案?”
“我有。”
所有人回头。
没有人一眼认出那是凯文,因为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改变太多了。平时慵懒幽默的他,此时异常专注地盯着视讯屏幕,眼中竟是出现了些许疯狂。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再次说道:“我有。”
高层只是简单回一句:“说。”

第十五章 灰面狂鹰

2014 年 2 月 23 日,傍晚。
阴雨绵绵,空气寒冷刺骨,似乎随时可能由下雨转为下雪,是个令人忧郁的天气。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泥泞的道路上,努力避开地上的水洼。偶尔不稳的脚步溅起一些泥巴,使他的裤管和大衣下摆愈发脏污不堪。
阻碍他前行的不单是恶劣的天候,还有在荒野小径上徘徊的巡行者。雨水和大雾使人的视距变得极为有限,有时等到巡行者已近在咫尺他才察觉,只能紧急扑向一旁的草丛躲避。幸好视线受阻的道理对来者也一样,他才能有惊无险地撑过这几波地毯式搜索。
终于,他停下脚步,从防水袋中拿出短程无线电。在这个位置,他的无线电信号至少会被三个监控装置截获。他装上电池调试频率。
她说过会 24 小时监控被组织拦截的信息,随时清理不利于他们的记录。当时还当她吹牛,想不到今天得真的去赌一把。
深呼吸,又清了清喉咙,他按下发射键。
“灰面狂鹰呼叫北美红雀。”
他放开发射键。
静默持续了几分钟以后。
“收到,请说。”
那声音似是受到严重的干扰,刺耳得不行,但对此刻的他来说却是世上最动听的音符。之所以包含如此多杂讯,估计是她临时调试这附近的设备凑合着传讯的缘故。
“帮我找条进去的路。”
雨似乎变小了,但风则变强了。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
“走步道五或天梯二。圆环四见。”
不寻常的会面地点,不过既然她这么说,就一定没问题。
“收到,待会见。”
他将无线电再次装回防水袋,随后将其埋在一棵树下。一方面,这样的通信方式毕竟还是很冒险,只要有他人进入监控系统就会被察觉;另一方面,接下来他就要进到满是监控设备、避也避不开的室内了,她透过系统便能得知他的位置。
最后他选择走“步道五”,理由纯粹是离这个入口比较近。他打开一个不起眼的圆形窨井盖,爬下逐渐没入黑暗的铁梯。
这垂直的通道并非一通到底,它连接的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地下网络。这些通道的功能不一而足,有下水道、通风管、管线维修通道、紧急逃生道和战备密道等等。“步道五”从地面往下首先连接的是浅层下水道,若要抵达他的目的地,过了下水道后还必须切换几次其它种类的通道。
他全身上下能够照明的只有手表的荧光,但他却一次也没用上,在全然黑暗的环境里走得驾轻就熟,似是早已走过无数回。
累计下降一两百公尺后,他踩上了最后一阶铁梯。他在这停顿了会,让眼睛适应光线,确认下方没人后才跳下梯子。
从这里开始便进入了地下网的主结构。组织的地下业务几乎都是在这个结构中进行。
十分钟后,他顺利抵达“圆环四”。
圆环四是个广场。这里的天花板奢侈得较其他地下空间挑高许多,部分地砖甚至替换成真正的草皮。广场中央是个小喷水池,水池中央有个莫比乌斯环的石雕,表面正缓缓淌着水。这里平时是研究人员的休憩场所,他们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手里端着马克杯,坐在四周的庭院长椅上闲聊。
不过此时的广场空无一人,长期在地下作业的人最喜爱的日光灯也进入了节能模式,只提供最低限度的照明。
于是他大喇喇地走向水池,将整颗头浸入池中,粗略清掉身上的泥巴。比起地表的冬意和附属地道里的地气,这水简直能称为滚烫。
终于,他走向广场边缘,伸手摸向看上去毫无接缝的墙面,开启暗门走了进去。
一关上门他便脱力了。他背靠门瘫坐下去。
房间深处有个栗发女人背对他坐在桌前。她还在键盘前忙碌,看也不看便朝他扔了条厚毛巾。
他任由毛巾砸在头上,闷闷地说:“你有吃的吗?”
“只有干粮。”
他发出表示厌恶的声响。
“那来点喝的?”
“热的?”
“热的。有咖啡和热茶。”
“那就热茶吧。”
他拉下毛巾,接住她抛过来的保温瓶,倒了一杯后小口小口啜了起来。
她似乎是忙完了,将椅子转过来面对他。
她双掌扣着,手臂环着曲在椅子上的一条腿,姿势称不上端庄。长发披在肩后,比莫比乌斯环上的流水还柔顺,不过几缕半长不短的发丝以奇怪的角度贴在耳际,看来是多次顺到耳后却总溜回原位的冥顽分子。眉间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令人捉摸不透。
两相无语了好一阵子,他才明白她在等他。
他想坐起来,却觉得身体有千斤重。
他叹了口气:“看来光是热茶还不够。有酒吗?”
她从桌下拿出一瓶白干扔了过去。
他就着瓶口喝了一小口,几乎呛到。
她只是看着他继续喝,没说话。
缓过来后,他换上干净的衣物站在墙边,看着她一边将顺来的军火一件件摆出来,一边说明组织这几天的情况。
“他们打算今晚十点发 Dmail,我没有权限看内容。”
过去几次发送 Dmail 都需要经过至少一个月的研议,这次他才离开几天,整个计划便无到有定了下来。
“连研发部主任都没得看,你被怀疑了?”
“他们信任过我吗?”
他没理会她的嘲讽:“该不会是你以前偷寄 Dmail 的事被发现了吧?”
“那我还能在这?”她白了他一眼,“是你跨线的事被发现了。”
这倒是解释了很多事。这次他难得休假,在城里逛得好好的,然后街角突然窜出几个小队的巡行者,不由分说全都开始朝他射击。虽然事后发现都是麻醉剂,那阵仗还是够吓人的。
“但这得怎么发现?”他问。
“不如问怎么这时才发现,你老早就露出马脚了。”
“什么时候?”
“还记得我怎么加入 SERN 的吗?”
那确实。
“后来还是我帮你糊弄过去的。我发 Dmail 时也是,我在事前都会规划好怎么善后。”她冷笑,“所以这次,完完全全是你自己作死。”
他皱眉:“什么意思?”
“别告诉我你忘了上周的事。”
上周,他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带队直捣一处尚未被发现的叛军基地,当场抓获十几位 SERN 的叛徒,击毙前还不断抢人家台词。
说到这个他就来气。
“我警告过你的。”他伸出食指,以一种威胁人的节奏在她面前摇摆着,“从第三次开始我每次都会警告你。”
“对我说做什么,又不是我撤销的。”她轻描淡写。
“不找你说找谁说?”他比出枪的手势,“七次,小姐。七次!这次我又是哪里得罪你了?让你删了六次 Dmail 记录都还没气消?”
“我只删过一次。”她纠正。
他气不打一处来。
看他这样,她却轻轻地笑了。
“其实这跟你还真没什么关系。我可能只是,”她支着下巴,轻声说道,“想多看几次他们的死法。”
冈部这才想起来,对方领头的几位之前在组织内确实是跟她不太对盘。
他冷笑:“你早点说我就安排你亲自动手解气了,远远观望多没劲。”
“不必了,我还是比较喜欢看你动手。”她微笑,“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压下怒火,决定先继续讲正事。
“所以他们即使没抓到我也打算发 Dmail?”
“不碍事,那封 Dmail 多半会顺便交代怎么处置你。”她想了下,“其实抓到你反而可能会延迟计划。是我的话就会先好好研究你,再寄 Dmail。”
“唉。”他挠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晚了。LHC 早被封锁了。不过放心吧,他们肯定舍不得杀你。”她打趣道,“要是我,就会早点把你抓来洗脑,无条件效忠于 SERN。”
他打了个冷颤:“听起来不怎么好玩。”
她同意:“是不好玩。”
“被洗脑的话还有得救吗?”
“洗脑有救,但你的能力被知道没救。”
“那怎么办?”
她思考着。
最后她严肃地说道:“如果那样,我就先自杀然后拿你和整个世界给我陪葬。”
“……这是什么逻辑。而且一般来说不是反过来的吗?”
玩笑说罢,他们沉默了会,认真考虑起来。他摸着冒出胡渣的下巴,而她玩着几乎失去指纹的手指。他们交换眼神,确认了彼此在思考同一件事。
是时候了。
他们要夺取大型强子对撞机(LHC)的控制权。
这和前面说的寄送 Dmail 撤销他的莽撞不是一个等级的事。夺取 LHC 是可能的,但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他们冒险这么做。为了这天,他们早已准备了很久,但真的提上日程还是稍感仓促。
“如果 M4 在就好了。”
他僵住了。
她像是没发觉般,继续说下去:“你们俩的默契比我们俩好多了。”
一股和刚才不同层级的怒火冒了出来。不过他口干舌燥了半天,只挤出一句话:“都这时候了还说什么。”
她居然又笑了,这次笑得极为轻蔑。
“我就这么一说。”
他那时就该遵从本心,往她喉咙抹上一刀。
距离 SERN 发送 Dmail 还有四个小时。
距离他被背叛,也还有四小时。


2014 年 2 月 24 日,正午。
阴雨绵绵,空气寒冷刺骨,似乎随时可能由下雨转为下雪,是个令人忧郁的天气。不过随着海拔拔高,人们也逐渐将阴暗潮湿的心情抛诸脑后。经过一段颠簸后,飞机终于突破对流层与平流层的交界,抵达永恒晴朗的世界。
厚重的云层反射亮晃晃的白光,令人眩目。
冈部伦太郎的心情似乎也稍微明亮了些。
他捏了捏鼻梁,不确定是否要继续补觉。从调整时差的观点来说,现在是睡眠时间,他的体力也还没恢复。可是他不想回到梦里,回到前世——前一条世界线。
对他而言那才是今早的事。
这条世界线的一切都是那么平和,SERN 和巡行者的关系尚未走上台面,“他”甚至还有机会上学读书。最重要的是,椎名真由理还活着。
在医院时,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自己不去打扰她。她不认识他,也没必要认识。她活着就好。
唯一让他感到不满的是这副身体的前一个主人。
他对“他”的第一印象可以说是差劲透顶。首先是差点令他命丧黄泉的见面大礼,再来还留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家伙给他处理,最后又发现“他”体力根本不行,一看就知道荒废锻鍊已久。
这些都罢了,也许是“他”负责的任务性质和过去的他不同所致。
可是有件事他无法忍。
他在商务舱舒适的座椅上焦躁地调整自己的姿势,闭上眼,忍住想转头看向另一个人的冲动。
这冲动是几个意思?
他,冈部伦太郎,能够带着原有的记忆穿越不同世界线。
根据他来自的世界线的研究,“世界”只有一个,每次利用时间机器改变“过去”,就会将“过去”直到“现在”的一切全都改写。但这改写并不包含他的记忆,因此从他的视角来看,如果有人改变“过去”,他会感觉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完全改变。从其他人的视角来看,则是冈部一瞬间变了一个人,产生前后记忆对不上的情况。他们用“跳跃世界线”来称呼此现象。
所谓的“跳跃世界线”并不是将整颗大脑给置换,而是只有记忆的部分被替换。但记忆也分不同类型,跳跃后并不是所有类型的记忆都会被继承或覆盖。以他的情况而言,能完全继承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完全覆盖——只有陈述性记忆,而程序性记忆是属于附加上去的,并不会破坏该大脑原本的程序性记忆。当带来的程序性记忆和被覆盖者——简称“原生”,即使他可能也是跳线过来的——的程序性记忆产生冲突时,会优先执行从其他世界线带来的记忆。
已知能这样继承所有维系原本人格的记忆的人,目前只有他一位。原因不明。
根据阿克夏记录,偶而也会遇到能继承部分记忆的人,但同时拥有多个世界的记忆对人脑来说负荷太大,容易失去正确认知当前世界的能力,因此大多人都将那些记忆标记为梦境。而无法辨明的人,轻者被认为是妄想症,重者则可能彻底失去自我。
他不曾花心思考虑那些人的处境,因为那些人无法对他的任务造成威胁。
而现在,他稍稍尝到了类似的混乱感。
原生程序性记忆不会被覆盖这结论是靠实验得出的。他过去曾在一次跨线的过程中遭遇身体上的重大变化,却很快就能适应并行动起来。这现象引起唯一知道他能跨线的人的注意,便拉着他做了一大堆实验。诸如发送 Dmail 让他苦练飞镖或耍刀之类的。越复杂的技能越难在覆盖后完整唤醒,但无论如何,也比完全没碰过来得强。
所以他原本觉得这是好事。直到发现了这个冲动。
说好的“优先执行跨线带来的程序性记忆”呢?他气愤地想道,这家伙到底为什么给自己养成了这天杀的习惯?
隔壁座位传来了轻微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放弃争扎,转过了头,见牧濑正缩在椅子上轻声呼噜着。长刘海盖住了她的一只眼睛,发间露出的眉毛微微蹙着。
她一上飞机就睡着了。明明几小时前才被他袭击,还真快就对他放下了戒心。也或许,只是累坏了。
说到在医院发生的事。
他脱离前一条世界线时的情况很糟糕,一来到这又立刻面临生死关头,心中的弦早已崩到极致。而就在这血脉贲张的时刻,他见到了牧濑。接续自前一条世界线的情绪马上接管了所有理智,崩断了那根弦。
还好 M4 当机立断,下一秒便将他扑倒,牧濑才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M4 那时跨坐在他身上,二话不说先呼了他一巴掌。他应得的。
不过 M4 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冷静交代这条世界线的情况和“计划”的进度。看来“他”对交接有所准备,这点得夸夸那家伙。
这不是他第一次跨越世界线,却是第一次跨这么远。一切对他都如此陌生,只有 M4 依旧。无论在哪条世界线,他都会无条件信任她。
可惜接下来的路,他没法带上她。M4 必须留在医院善后,并拖住 SERN 对他的追查。他只能孤身前行。
就在那时,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低下头,看向终于清醒过来的牧濑,拍开了她的手。冷静归冷静,他对牧濑的不信任和厌恶感丝毫未减。更准确地说,是杀意。
可鬼使神差地,他终究带上了她。
空服员的询问声将他唤回现实。他要了一杯果汁,却没喝,只是看着杯子继续发呆。
眼皮越来越沉,即使他并不想闭眼。


那是千年虫全面爆发的世界。
突然之间,计算机全面失灵,造成了很大的恐慌。可致命的不是工具失灵造成的混乱,而是被布局已久的人所利用的恐惧。
从结果来说,冈部属于运气最背的那批人。家人失联的失联,死亡的死亡,而他亲眼看着情同手足的椎名真由理在自己的怀里断气。他才是个孩子,他的世界还没来得及建立起来,便崩毁了。
说来讽刺,因 SERN 而遭罪,最后却也只剩下 SERN 能投靠。他从小便被 SERN 吸收,培养成为巡行者。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并不知道 SERN 是千年虫问题的罪魁祸首,也不是那么在意。失去就是失去,一去不复返。他就这样空虚地活着,像个牵线人偶,只是日复一日地执行上级派下的任务。回过神,他已从一般队员一路爬升,最后甚至被调至戒备森严的 SERN 本部,成为众人眼中喜怒无常的顶级杀手。
如果这样的生活持续下去,有朝一日,他将站上巡行者的顶端。
甚至 SERN 的顶端。
即使这一切对他毫无意义。
M4 是唯一能适应他脾气的人。他在一次任务中吸收了她,从此她便对他忠心不二。能干又任劳任怨,默默守着他。
只不过那时的他,破碎得连感受的能力都没有。
直到某天,SERN 下派了一个特别的任务:活捉一个反 SERN 组织的首领。
那是个奇妙的组织。在这个 SERN 的爪牙遍及全球的世界,它居然能存活多年,每次都侥幸逃过 SERN 的追捕。
SERN 曾想掩盖它存在的事实,直到纸包不住火。
冈部从屡次失败的前辈手中接下这个任务后,发觉自己经常和他人对不上记忆,进而发现攻坚计划总是被泄露的情况。上报后,上层很快找到了原因。
下一次,他率领的队伍几乎歼灭了那个组织。他在现场只留了一人活口,对方的首领牧濑红莉栖。
她抵抗的理由很简单,巡行者残忍地杀害了她的研究者父亲,夺走了研究成果。被捕后,让她乖乖配合的条件也很简单:将该次行动中唯一一位逃犯的格杀令改成活捉令。
她加入 SERN 成为了研发部的成员。凭着“过人的才智和无可挑惕的忠诚”,她不断升官,短短数月便成为部门主管。
SERN 只看结果,上层既如此优待她,必然是她交出了令人满意的成绩。至于过程,没人会过问。
少数能反映出一点端倪的是对“俘虏”的消耗。牧濑管理的研究团队消耗的速率经常大于 SERN 的补货速率,导致其他研究团队联名抗议。要知道,这可是一天拥有几十人额度的本部。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
冈部耳闻,牧濑亲自监督实验时,她的五公尺内一定没人。因为她有过在实验失败时急切到把同事塞进装置重做实验的前科。还有不少他事后才知道可能整个 SERN 只有他晓得的事,例如和牧濑在研究上有竞争关系的团队整个凭空消失。冈部毕竟对研究部门不熟,当时只当自己记错。这事可能连牧濑自己都不记得。
冈部原以为听听八卦就是今后和她唯一的交集,不料不出多久,牧濑便盯上了他。
她不知怎么居然说服了他的上司允许她随时调用他“协助研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可取代性,因此认定牧濑是为了报复先前的事才这么做。
结果她要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背书,几天后抽问。当他完整背出一首简单的诗时,她露出了相当惊讶的神情,让他觉得受到了严重侮辱,同时感叹文人报复方法之扭曲。
她明明不像会记仇的人。连被捕时也能冷眼看着同伴在眼前倒下,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许久以后,冈部才知道她当时是在测试自己,也才明白过来她对待同伴的态度。
她有的是时间。再微小的概率,给予足够长的时间,足够多的尝试,都会实现。不必在意惨痛的牺牲,那些都只是过程。一切都能借由抵达“下一条世界线”重新洗牌,总有一天能洗出期望的结果。
只有他,她没法洗牌。
对他而言,过程是有意义的。只有他能在时间面前活得像个人,也因此她把他当个人,恩仇必报。
那时的他俩之间只有仇,于是她的具体报复方法便是撤销他所做过的事,让他无头苍蝇似地一边接受惩戒,一边怀疑自己的精神状况。那段时间里,越难完成的任务越容易被撤销,他几乎要被搞崩溃了。
那天也是个雨天。结束任务的冈部领着小队回到本部,却看到牧濑站在门口等他。M4 首先站了出去,但冈部一把按住她。
“没事。你们先进去。”
以牧濑红莉栖那时的阶级,即便没有他上司的许可,她要人,也没有巡行者能忤逆她。
牧濑等所有人都进了室内才开口:“走吧。”
“去哪?”
“跟我来就对了。”
那时他们还不算很熟,只是巧遇时两人心情都不错的话能打声招呼的程度。
牧濑挑了条僻静的路领他走去。
雨廊外大雨滂沱,唏哩哗啦。
走了一阵子后,冈部终于忍不住开口:“没想到研发部主管还有拉巡行者一同赏雨的雅兴。”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冈部摸摸鼻子,不再自讨没趣。没想到过了片刻,她主动搭话了。
“人家都说你是巡行者的第二把交椅,我当初还以为至少会是三四十岁的家伙,被捕时还能喊声叔博取同情。”
冈部没想太多就接了话:“你有资格说我?我看到档案时都傻了,20 出头岁的恐怖组织首领,开发时间机器的进度居然还领先 SERN。”
说完他才意识到,她居然这样若无其事地同他聊起她的血海深仇。
“哦?原来你知道 SERN 在研究什么吗?”
他皱眉:“什么话,这世上会有人不知道?”
“那你说,时间机器问世后世界会变得如何?”
冈部搬出了制式回答:“那不是我需要考虑的事。”
巡行者和研究者既是合作关系也是竞争关系。就像古时的武官文官一样,他们也逃不了争夺资源的命运。巡行者是附属的,赌上性命却做尽肮脏事;研究者是核心,却烧脑砸钱还不一定有成果。两者矛盾已久,壁垒分明,若不想卷入斗争,便要谨守界线。
牧濑挑眉:“即使这和快把你搞疯的原因有关?”
冈部一愣,接着便咬牙切齿起来:“……是你?是你动的手脚?”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轻笑:“原来真的快疯了呀,那我就放心了。”
冈部扳过她的肩膀,抓着她的领口几乎要将她提起来,却无从开口。得知那是人为的以后,他非常愤怒,但面对压倒性的未知力量,他也无从下手。
憋了好一阵子,他才轻声说:“你用时间机器撤销了我做过的事?”
“聪明。”她赞许,“不过那既是我,也不是我。”
“给我说清楚。”
“简单说,你报复错人了。”她指了指自己领口,“放我下来吧。我休息时间有限,这都还没进入正题呢。”
冈部一时拿捏不准情况,只能照做。
他们来到通往一个广场的入口。大雨倾盆而下,而牧濑毫不犹豫就踏了出去。
在冈部的目瞪口呆之中,牧濑向他招手:“过来。”
SERN 真的很惯她,由她这样糟蹋人力资源。
他们走到广场中央,雨声掩盖了其他一切声响。
“这里是整个园区最安静的地方,现在是最安静的时候。”她说,“我走不出园区,只能委屈你陪我来这了。”
他看着她在雨中闭眼仰起脸,伸展双臂,无法理解她到底想做什么。
事后冈部回想,那里是离园区所有出口最远的地方,平时来往的人不多不少,不适合停留,因此也是戒备最松的地方之一。
即使她拥有撤销事情的能力,仍然选择了这个地方。
“让你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第十六章 北美红雀

2014 年 2 月 24 日,傍晚。
大块的云朵在天边快速移动。天气时阴时晴,地上尚存昨日下雨的痕迹。
强风掠过荒野时掀起了波波草浪,在夕阳下被染成了暗金色,远看仿佛一片麦浪。
空气寒冷刺骨,一方面是即将入夜,另一方面,也说明春天尚远。
站在步道五的入口,他仿佛回到了昨天。
荒野依旧,他甚至在同一棵树下挖出了防水袋装着的无线电——只不过变成了耳挂式。他没有理会惊讶的同行者。世界线跨多了,便会对这种巧合习以为常。
冈部戴上一只耳机,并将另一只抛给牧濑。
他对她已仁至义尽。
“好了,去随便找地方蹲吧。”冈部蹲在洞口旁检查铁梯的情况,“救生毯给你。这里晚上非常冷,建议找个背风处或挖个坑什么的,想办法弄暖和点。”
牧濑没接过救生毯,瞪着他。
他漫不经心地将毯子丢在她脚边,补充道:“记住,不准生火。”
牧濑忍无可忍:“我都到这儿了你才想着撵我走?”
“如果你不跟着桐生,我在其他地方丢下你都有很大的风险。还不如这荒山野岭,他们应该不至于为了你展开搜索。”他摸了把梯子,对着沾满铁锈的手掌皱眉。
“你再怎么不相信我,总该相信桐生吧?我要是真的只会碍手碍脚,她怎么会让我跟来?”
他戴上单孔巴拉克拉瓦头套和战术手套,扶着洞口边缘想了想,还是伸手敲了几下梯子,确认稳固后才背起背包。
“她确实没说你只会碍手碍脚,但也没说我需要帮忙。”
牧濑呆呆地站在原地。
“再说,你什么都帮不了。”
他连一眼都懒得再分给她,带上了窨井盖。
这具身体使他的感官不如过往,所以他也不折磨自己,打开头灯,一步步向下探去。
在一片黑暗中点灯,会让人的“视野”变得极为有限。在有视觉的情况下,其余感官的敏锐度会大幅降低,使大脑专心分析极为复杂的视觉资讯。所以,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他的防备是比较弱的。
不过根据 M4 的说法,SERN 抵御物理入侵的防御强度降得非常多。不仅附属结构以外的地方很少常设监测器,连主结构的监测器也能从外部连线。他背后代号 DARU 的黑客具有连线能力,能随时替他隐藏踪迹,因此他只需要留意别直接被人撞见就好。
下降了一二十公尺后,这条垂直的管道到底了。
冈部跳下铁梯,落地时溅起了一些水花。这里是浅层下水道,空间至此变得比较宽阔,至少不似方才展不开手脚。
他在这层平铺于地上的薄水中行走了几百公尺,而后爬上梯子转入另一条通道。从这里开始会不断遇到设有物理锁和电子锁的关卡,不过他早已将整个 SERN 的密码记了下来。于是他轻松开了锁,进入维修通道。
这些密码不是他一个个猜出来的。
他手上有原始的清单。
不知道多少世界线以前,有个人重设了 SERN 的所有密码。那人将新的密码清单留在了阿克夏记录的一份附录上。SERN 一直无法解码那部分,不过上个世界的牧濑解出来了。
牧濑。牧濑红莉栖。
冈部突然咬牙,一拳头打在了墙上。
心率骤然上升,气息无故变得又粗又重。
为什么?他不懂。
为什么她会背叛他?
他们相处是不融洽,甚至经常拿彼此的性命开玩笑。
可是他曾那么相信她。
跨过来这条世界线还不到一天,事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一直还没能停下脚步,正视自己的感受。可情绪说来就来,此刻的他想抱头蹲下大声咆哮,没有理由。
他终究是忍住了。平复了一会儿,他捂着有些发疼的拳头,重新迈开步伐。
才走了不到几步,他便听到前方传来动静。他立刻关了头灯后背贴墙,暗骂自已粗心。维修管道本身有简单的照明系统,只要动几根线便能启动,查起来顶多觉得有人误触。他本不必让自己陷入现在这种暂时几近全盲的处境。
好在待到他恢复视力前,对方都没有进一步动作。
身处黑暗中,冈部才看见前方的光源。他缓缓靠近,逐渐辨识出光源的轮廓。那是自一个房间透出的昏黄光线。
地上传来的触感由水泥变为泥土。是战备通道,他刚刚一定不知不觉通过了一道开着的关卡。那人在战备通道里做什么?
就在他犹豫是否过去查看时,打在墙上的光线处出现了一道人影。他呆住了,就这样看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掏出手枪。
上膛,瞄准,准星对准了他。行云流水。
“北美红雀……”
为何这时脱口而出的会是这个称呼?
她的眼神动摇了一下,握枪的手却依然很稳。
“站在那别动。”她一说完便咬紧嘴唇。
冈部想走上前。
而她开了枪。


前一条世界线中,M4 是因为阿克夏记录而死的。
阿克夏记录是份极端冗长但也极致缜密的计划,以“消灭时间机器出世的所有可能性”为终极目的,详列了计划执行步骤及办法。
既是计划,就有失败的可能。这份计划便是经过了无数次失败与修改才成为如今的样貌。计划原主最大的一次失败,便是让 SERN 截获了这份跨世界线传递的记录。原主就此消失,世界线在 SERN 的控制下不知偏移了多少。直到从未真正效忠于 SERN 的牧濑将它从绝密档案中捞了出来,并决定接手重启计划。
失败司空见惯,却不代表可以等闲视之。
所以牧濑在告知冈部这份记录的存在之时,附带也严厉警告了他。
“别让其他人知道这东西的存在,无论透过何种渠道,”那时他们已经走回了雨廊下,她一边将雨水拧出长发一边说道,“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浑身湿透的她看上去那么无害,甚至透出些许脆弱,说起狠话来,就像真的只是在说狠话而已。
他真是太天真了。
一个敢打他主意的前恐怖组织首领,能有多无害?
不久后,牧濑便用叛逃的罪当众处决了 M4。
他至今记得审判上 M4 的绝望,她看着他的眼神并不憎恨,而是更伤人的空洞。可是他救不了她,那不是他当时的层级能干预的事。
他不知道 M4 是如何得知阿克夏记录的,只知道她和牧濑之间的矛盾并非一天两天的事。M4 打从一开始就对牧濑有很强的戒心,牧濑也从未对她客气过。
得知记录的渠道就那些,牧濑,他,其他人有权限得知的人。M4 基本上不会与有权限的那帮人互动,而他当然不会告诉她。以牧濑的精明程度,不可能会让 M4 意外得知记录。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不过即使怀疑到这个份上,他还是无法对牧濑下杀手。SERN 不可能让牧濑死倒是其次,主要是她活过来也不会记得此事。
所以他只送了她一拳。这拳够她受了,她当场跪到在地,还呕了一口血。可她居然咧嘴笑了,他最痛恨的那个轻笑。
“我们人敬人爱的狂鹰大人总是以大义为重,应该不会和小的计较这种小过小失吧?”
他用尽所有自制力才没给她第二拳。
事后她躺了两周,还得拚命找借口将上层糊弄过去。她还需要他,舍不得让他被处决的。
在那条世界线,他们走到了阿克夏记录所写的“消灭千年虫”这一步。
千年虫本来不该造成如此严重的影响,是 SERN 从中作梗,不但压下了能解决问题的论文,甚至趁乱四处作祟,借此壮大势力。
解决千年虫问题最快的方法便是在爆发前让论文外流,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则过于复杂,还不如直接给过去寄送论文。然而,SERN 现有的设备并不支援群发。如果就只发送那么一封,石沉大海的概率太高,他们担不起失败的后果。
于是他们决定制作含有自律系统的程序。首先将其寄往梯队系统尚未建成的年代,让它潜伏着,伺机寻找甚至制造能够大规模往回发送论文的条件,在千年虫爆发前黑入 SERN,连接 LHC,发送。
SERN 下一次打算发送 Dmail 的时刻,就是执行计划的时刻。
被叫去淋雨的那个雨天,牧濑将整个计划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似乎笃定他一定会倒戈。
“要是我反手就将这件事上报,你又如何?”
“尽管试试。我倒想看看他们还有没有更高的戒备级别。”
言下之意是,惨的会是他。
牧濑不过提前接触她迟早有权限得知的资讯,背叛也肯定一直都在组织的考虑之内。而他的体质,对 SERN 会是全新的机会,或威胁。他虽然不算珍惜当前的生活,却也不想违心变成全心全意效忠 SERN 的走狗。
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也不可能,牧濑估计会杀了他,寄送 Dmail 回去再换个方式来威逼利诱。她无法跨线,因此他的协助虽非不可或缺,却算得上至关重要。
现阶段他必须帮她,但假意抑或真心,还要看她的诚意。她也明白这点,一旦让他取得时间机器的控制权,大半计划就会脱离她的掌握,交付至冈部手中。
所以他开门见山:“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毫不犹豫给出了答案:“消灭时间机器。”
“为什么我不自己控制那股力量?”
她笑道:“你已经这么做过很多次了。”
“什么意思?”
“记录上说,你曾多次站上了巅峰。那为什么还有这份记录呢?”
他沉吟:“……要么失败了,要么后悔了。但有什么可后悔的?”
SERN 研究时间机器是众所周知的事,不过身为巡行者的冈部以前从不认为这与自己有关。可现在不同了,记录和能力从天而降,砸在他面前。如果他想参与时间之争,这记录就是专为他打造的绝佳武器,没人能用得比他更顺手。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后悔?
“你正是在后悔‘给自己留下后悔的机会’。”
这句话让他思考了良久。
微小的概率遇到足够长的时间等于必然。即使他没怎么读过书,这简单的道理还是懂的。
这能力和记录固然能让他轻易获取操控时间的力量,但他无法永远留住这力量。只要这世界有时间机器存在,什么事都有可能,唯有“永远”不可能。
不知不觉间,他重新开始思考自己与世界的关系。他足够聪明,知道她是对的。
“当今的世界线被 SERN 扭曲过,才歪成这副模样。如果我们能将它导回原来的模样,一个没有千年虫,没有时间机器,没有‘后悔’的世界……”
“这就是你的目标?”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眼里闪现光芒。似是死灰复燃,更像原本就在那,只是不小心露馅的熊熊烈火。
“这是我唯一的目标。”
所以他相信了她。


当前的世界线上,子弹贴着他的耳际呼啸而过。
身后传来闷响,他回过头,发现不远处的转角倒了一个人。他刚才居然没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一条尾巴。
“如何,现在需要帮忙了吗?”
牧濑面无表情,一瞬间让他错认成自己熟识的她。
不过她在发抖。她一个不稳,让手枪掉到了地上,人也几乎跪了下去。冈部接住了她,扶着她坐下,摘下面罩丢一边:“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沙哑了。
她有气无力地说:“走步道三……你离开之后我才想起来有这条路。我记得这条路能比较快到主结构,便追了上来。追上之前看到了那个人,便先绕过来找枪。”
冈部在心里捶了自己一顿。昨天走步道五是迫不得已绕了远路,他怎么就光记得那条路了?
“你还有想起什么其他事吗?”
她闭眼沉思:“路线网,整个路线网我都记得。还有使用枪支的方式,真奇怪,我明明没碰过的……还有门。很多很多的门。”
她脸色越发苍白,双手十指深深插进长发之中。
“还有吗?”他柔声说道。
“还有你,”她的声音在颤抖,“太多了……”
他推开她,却又一把揪住她的领子:“我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她没有抵抗,几乎呓语道:“……太乱了,我分不清。”
他将她拎着站起来:“凭什么我必须记得,你就能忘?给我记起来你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牧濑红莉栖被其他世界线的记忆侵蚀了。
根据阿克夏记录,和非“原生”者——跳跃过世界线的人,基本上就是指冈部——接触时,会增加唤起其他世界线记忆的概率。她现在就是这个情况。
“同时拥有多个世界的记忆对人脑来说负荷太大,容易失去正确认知当前世界的能力,因此大多人都将那些记忆标记为梦境。而无法辨明的人,轻者被认为是妄想症,重者则可能彻底失去自我”。
在这节骨眼遇到这种事,对他真是再好不过了。他要趁机将旧帐一口气算清,将前一条世界线的恩怨在此了结。
无奈牧濑再也想不起其他事,他最终只能悻悻然地放开她。
“所以你之所以这么讨厌我,是因为和前一条世界线的我有过节?”虽然虚弱,但她的脑子还是挺清楚的。
“不干你的事。”
“你也知道不干我的事?迁怒得这么明显,到底还要不要办正事了?”
“你懂什么?”冈部举起枪,又放下,“等你想起来再找你算账!”
冈部压下脾气,开始和她解释这次的计划。
他们的目标是删除阿克夏记录,并寄出抵消阿克夏记录收件的信号和千年虫补丁,完全抹消阿克夏记录在这条世界线存在过的痕迹,同时彻底解决千年虫问题。
原先这条世界线上有三份阿克夏记录,或者更精确地说,会影响这次计划的就三份。SERN 的是由梯队系统拦截到的原版,其他两份都是拷贝出去的,一份在 KEK,一份在美国。KEK 和美国的两份已经被前一个冈部处理掉了,现在就剩下 SERN 的原件。
“阿克夏记录本身是份记录,只有拥有同样目的且同质性高的人拿到时,能借由它推导出完整的计划。这计划之所以能进行这么久,最重要的就是不让下一条世界线的 SERN 察觉到这项计划正在进行。这次失败没关系,只要不被新世界的 SERN 发现,一切都还能挽救。我们目前为止都只能使用 LHC 干预时间,一旦被针对,他们只要先封锁 LHC,确认我们的身份,给下一条世界线提出警告,就再无翻身的可能。”
“你是说,他们从来没发现过我们是谁?”红莉栖问道。
“他们知道你。你可是和好几个大分歧点都有关的重要人物。不过主谋通常不是你,所以你对他们来说亦敌亦友,他们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所以重点是你。”
他微笑:“他们现在知道我是叛徒,但应该还不知道我能跨世界线,也不知道背后是多庞大的计划。只要不知道我的能力以及我在记录中扮演的角色,就没问题。”
“你在记录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冈部瞪向她:“上一个我居然没告诉过你?”
她摇头。虽然应该能猜到。
“我才不告诉你,你就慢慢猜吧。反正最重要的是,不让计划被泄漏给下一条世界线的 SERN。删除最后一份记录,寄出抵消信号和补丁。”
于是他们动了起来。
冈部从战备通道的储藏室顺了枪械和炸药,牧濑则留下来操作通用终端,远端调试 LHC 并协助他排除路上的障碍。
“现在 SERN 还没掌握寄送 Dmail 的参数,所以我们有比较充裕的时间。但还是别拖太久。想我那时候,只要一出状况,SERN 就会开会研议是否放弃当前的世界线,寄出 Dmail 警告新世界,搞得我每次行动都紧张得要死。”
“Dmail?”
“回溯时间的信。不是吧,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
“名词问题而已,没听过还能怎样?”
“你是不是连记录都没看过?”
“是又怎样?”
“……不怎样。”
整备好后,他走向倒在角落的尸体。那人是个研究员,大概是在检查什么设备时恰好撞见了他。冈部从他身上摸走了研究证,以备不时之需。


今天的第一个目标,是删除最后一份阿克夏记录。
以能够使用纯文字形式开启的文件来说,阿克夏记录的体量相当可观。但它使用未来的压缩法处理过,因此占用的容量并不大,一块硬盘绰绰有余。不过如果想以比较舒适的方式阅览其中的资讯,甚至用上查阅功能的话,那需要配备的计算机数量就得以房间为单位进行计算。
冈部的目标是彻底摧毁记录,一丝复原信息的可能性都不留,因此必须在物理上摧毁整间机房。
“有必要做得这么彻底吗?”牧濑曾问。
“我问你个问题,你知道我们现在是第几次经历这段时间了吗?”
“我们……你是说,这条世界线的现在?”
“对。”
“这怎么有办法知道?”
“没错,除非我们是重置的那个人,否则没办法知道。也就是说,我们无法确定这是不是第一轮。如果不是第一轮,我们在重置者的眼中就跟笨蛋没两样,会分毫不差地做出跟上一轮一模一样的事。那么,只要我们曾留下一丝一毫的破绽,对重置者来说都会是很好的突破口。”
阿克夏记录的制作者就是靠这点,才将 SERN 从无坚不摧的极权组织逐渐瓦解成如今这副软弱无力的模样。
SERN 的地下隧道网并不是平面的,其中还分了很多层。最底层一般不会出现在标示上,少数提及的文件也只说是机房重地,禁止闲人下去,实际上就是只放了阿克夏记录和超级计算机的空间。
那空间的上一层有间会议室,如果主管级的会议需要调阅记录,便只能在那间会议室召开。那间会议室的电脑能够送出调阅请求,经过批准后也只会传输调阅的部份出来,阅后即焚。
冈部在牧濑的帮助下绕开了数队巡行者,逐渐接近过去只存在于认知中的机房。他在上一条世界线也不曾到过机房。一方面记录内容都是由牧濑调阅,另一方面机房内并没有能够阅览记录的界面。
所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靠近阿克夏记录。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他经过机房上层的会议室外侧。他与牧濑的通信突然中断了。是被针对性阻断的,他的位置暴露了。也就是牧濑出事了。
他跑了起来。
“别动。”一个男人的嗓音伴随枪支上膛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放下武器。举起手。”
四周没有任何屏障,他只能照做。那男人将他上了手铐,而后推入会议室。他此时才发觉对方只有一个人。
一进会议室,对方便将彼此的面罩都摘了下来:“别那么紧张。我是凯文,坐吧。”
冈部照做,同时从袖子内抽出铁丝,开始撬手铐。
凯文的手指敲着桌面:“其实我要找的不是你,不过那人还要一阵子才会过来。我们就先闲聊下吧。”
冈部顿了一下:“你找牧濑?”
“不,我找你。”
他消化了一下:“你找下一个我。你是从未来回来的?”
“嗯,时间跳跃回来的。我和下一个你同时使用时间跳跃,所以一次有两份记忆寄到这来,我要把他那份转交给他。”
时间跳跃,上一条世界线的牧濑曾跟他提过这个构想。将人的记忆提取出来,用跟 Dmail 一样的方式寄回过去,再输入人脑,便能达到相当接近直接穿越回去的效果。
“如果是你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牧濑当时说道。
“什么意思?”
“提取出记忆以后,你的人仍会在这。而使用跟 Dmail 一样的方式往回寄送记忆封包的话,造成的效果在理论上应该也会跟寄送 Dmail 一样的。也就是说,寄出以后你理应会跳线。那这样的话,你就会覆盖那位比你拥有更多资讯的你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没问题。问题是,如果不是这样,你最后并没有跳线,就代表这个世界使用了其他法则在处理这件事。这就会相当耐人寻味了。”
“为什么?”
“不自然。这样的法则很像是……人造的。”
当时因为没有实验机会,牧濑也就没有再深究,权当一次思考实验。
冈部对凯文说:“你不能给现在这个我,是因为担心他过来后会将记忆覆盖掉?”
凯文点头:“确实是有这样的考量。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其中的机制,毕竟没做过实验,也经不起实验。再说,现在给你的话,你大概也会很混乱吧,脑袋得同时处理两人份的记忆。”
冈部终于将手铐打开了。他接着开始不动声色地摸出放在身上不同地方的手枪零件,组合起来。
冈部:“你为什么要跳跃回来?”
凯文挑眉:“这不明摆着吗?当然是回来帮你的。天晓得之前你这样送死多少轮了,我这次好不容易才说服上面不要立刻杀你,先让我单独会会你。”
“还有这等好事?”
“你不晓得,他们现在最想要的就是 LHC 参数了。反正我们现在在人家地盘上,就算背叛也是瓮中鳖,他们就姑且让我一试了。”
“那你等到下一个我以后打算怎么继续?”
“硬闯喽。他们实在低估我们的武力值了——”
喀啦,冈部组好手枪,迅雷不及掩耳地便对准了凯文。
刚才凯文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信。
就算是真的,他也必须这么做。他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破绽。
凯文颇意外,他举起手:“老兄,别冲动。我如果要害你,为何不直接带上其他人?”
“我不在乎你的理由。你是怎么得到我的坐标的?”
“找你之前,我先找了红莉——”
砰!
冈部的虎口被震得发疼,原本握于手中的枪则飞到了地上。
会议室的门口,站着牧濑红莉栖。


好啊,是她,居然又是她。
她又朝他开枪,又碍他的事,仿佛要不断提醒他那时的事。
为什么?为什么!
前一条世界线上,他好不容易连上了 LHC,正在设定参数,枪管却冷不防抵上了他的后腰。
“你做什么?”
“嘘。”
他那时还没理解情况,还能够移开注意力,侧耳倾听。
他低声说:“外面有人来了。”
牧濑的手颤抖起来:“狂鹰,你听我说——”
巡行者闯入密室时,他已重伤倒在血泊之中,只剩一口气。
LHC 还是顺利启动了,否则他的记忆也不会延续到这条世界线。
可原来,所有世界线的北美红雀都是一个样。


当前的世界线上,冈部暴走了。
牧濑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听我说,我不是——”
凯文也说:“冈部,冷静——”
冈部无视牧濑对准他的枪管,走向她:“你想起来了吗?”
他抓住她握枪的手,强迫她靠近自己:“说,到底想起来了没?”
牧濑痛苦地点头。
他拽过枪:“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凯文见不对,飞身扑过去:“混账!别——”
砰!
又一声枪响,牧濑跪倒在地。
冈部在很近的距离对她腹部开了枪,但姑且是避开了要害。
凯文紧急帮牧濑处理了伤口,确认止住血后,一拳就要挥向冈部。
“别,塔尔顿……这是我应得的,他没杀我就不错了。”牧濑喘着气说道。
但那一拳还是揍了下去。
冈部捂着脸,却看都不看凯文一眼,只是死死盯着牧濑。
凯文又往桌上抡了一拳:“畜生!她那可是在帮你!前世恩怨和任务孰清孰重你还分不清吗?这节骨眼你闹什么鬼脾气!”
“真抱歉啊,”冈部毫无诚意,“看来我是无法胜任‘你们的’任务了,你找下一个我说去吧。”
说完,他便往门外走去。
“站住!你只剩——”凯文吼道。
凯文想追出去,却见牧濑已经快昏厥过去:“可恶!混账——”
冈部一踏出会议室,迎面便是一整个小队的巡行者。他一手持刀,一手持枪,二话不说便上前迎战。
半小时后,他抵达了机房所在的那层结构。他用有线通道重新联络上 DARU,一边和他交代调试 LHC 的事,一边装设炸药。
突然,他眼角瞄到了人影。他立刻闪开,刚好躲开一枪。
“M3……你还有脸回来。”
休·赫尔南多(Hugh Hernando)。在前一条世界线,赫尔南多和牧濑是同事,因此冈部偶尔也会见到。
“你在 KEK 闹的动静可真够大。听说你靠的是内应?你现在能在这里晃,也是靠内应吗?”
这你可真问错人了。
冈部一边抽出手枪一边说:“你呢?又为何出现在这里?不是闲人勿入吗?”
“今天我值班。本来吧,你要是成了主管,自然也有机会来这调阅资料或轮班。可偏偏,你是这么急不可耐。”
他不知道这条世界线的自己跟赫尔南多是什么关系,不过无论是怎样的关系,扯这样一大堆多半就是在拖延时间。毕竟对方一介文人,完全不是冈部的对手。
他算好赫尔南多的位置,就要出手,却在这一刻腿软下去。
原来这就是被覆盖的感觉。
这一刻挺漫长,足以让他看到凯文和牧濑赶了过来。凯文冲上去与赫尔南多扭打起来,而牧濑朝他奔来。
你过来做什么?我不想看到你。
背叛太疼了,比枪伤造成的肚破肠流都还要疼。
撕心裂肺,刻骨铭心。
疼啊。
“不是这样的,不是……”牧濑抓着他的手,哭道。
同时,背后的赫尔南多大概是仗着人高马大,居然从凯文手上抢到了枪,就要朝这开火。
“冈部!”凯文惊恐地喊道。
牧濑却替他挡了子弹。
再后来的事冈部也不晓得了。
在这最后的时刻,这景象让他想起了上一个世界的事。
他曾遗忘的事。
“狂鹰,你听我说。我等一下必须朝你开枪,忍一忍,就五分钟……”
当时,他倒在血泊濒死之际,似乎听见了她与巡行者的争吵。随后,巡行者也朝她开了枪。她就倒在他的身边,两人的视线交会了一瞬。
她似乎说了什么。那时他听不清。
现在想起来了。
只有他,会在时间面前死得像个人。
因此她说,活下去。

十七章 椎名

她坠入了深不见底的记忆之潭,强劲的水流拖着她不断下沉。


“六点校门见。我请客。”她按下发送键。
五点半,她盯着手机等短信。五点四十五,拨电话过去,无人回应。她还是去了一趟。抵达校门口时,已经六点多了,寥寥行人,不见她等的人。六点半,她叹口气,扫兴离去。
下次组会时,她从教授那得知冈伦申请转去高能实验组的消息。
再次得到他的消息已是寒假。听说,他去日内瓦了。


“这是……?”
她想起来了。
这男人,利用自己完成论文后便断绝联系,远走高飞。
不对,记错了。
他分明赴约了,还与她一同收到来自日内瓦的邀请。
哪个才是他?
她漂浮在深潭之中,无力地随波逐流。


牧濑红莉栖推开一扇门。
“伦太郎在吗?”
冈部原本正在保养枪支,闻声将螺丝刀重重往桌上一拍。
“别那样叫我!还有,你到底懂不懂礼貌,都说几次了还不知道敲门吗!”
又来了。他的同伙们交头接耳,却都识相地停下手边工作,鱼贯离开房间。
待人都走光后,她才嗤了一声:“原来称呼对你来说,比敲门还重要呀。”
“挑语病好玩吗?”
“好玩!怎么不好玩?我最喜欢你这副表情了。”
“信不信我宰了你?”
虽然这样说着,冈部却已认份地重拾螺丝刀,继续保养他的枪支。
“少来了,狂鹰,你才舍不得杀我。”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他却厌恶地转了个方向背对她。
“不闹了,说正事。”
牧濑见他仍不搭理人,又说:“喂!别输不起呀,这么没风度,下次可不跟你玩了。”
“谁跟你玩了,我——”
牧濑用食指按住他的嘴唇:“好,是我错了,我不该逗你。对不起。”
冈部挥开她的手,总算理人了:“有屁快放。”
她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冈部看了看文件,又看了看她。确认眼神后他立刻说:“不干。”
牧濑:“又怎么了?”
他指着文件:“这上面满满的数据是怎么回事?”
“这是让 LHC 运行的所有参数,我好不容易调出来的。”
“你不会真把我当云盘吧?这么多页数字我怎么可能背得起来!”
“背快点,这次估计只有一小时。”
“就不能让我休息一天吗?这都连续背一个星期了!”
牧濑蹙眉:“可对我来说,这是这周第一次找你。”
冈部投诉无门,只好憋着:“好,是我没提醒你,我的错。”
他认命,拿起文件开始啃。
四十分钟后,他背完了。牧濑接过文件就要走人。
“等一下,你的手怎么回事?”
她反射般将手藏进袖子:“没事。”
冈部抓住她的手,替她挽起袖子。
一道颇深的创伤从她的手掌划至手腕,险些伤及动脉。伤口还未处理过,从凝血情况判断,是几小时前的伤。
她抽回手:“刚才急着调档案,没处理上。”
“干什么。”他瞪了她一眼,再次拉住她的手,拿出急救箱开始清理。
她有些坐立难安:“现在处理也白搭,等会儿寄出 Dmail 就撤销了。”
好一阵子,他都没回话。
直到包扎完毕,他才终于开口:“别动不动就拿撤销当借口,能不能为我考虑一下?”
她从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逗她。
只知道他轻轻抚过纱布,说:“寄 Dmail 时顺便提醒自己处理伤口,我过去后会检查。”


敢爱敢恨的热血笨蛋,是方才道过别的他。
他总该明白了吧,明白她这么做的原因。唯有如此,他才能在巡行者的眼皮底下跨线。
她大老远跟了过来,总能解开这误会了吧。
她再无执着,只觉疲惫,如果意识能就这样散去就好了。
可水流无情,执意将她拽进下一轮漩涡。


春暖花开的时节,一场急雨打落了不少花儿。所幸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雨过天青,地上的花瓣与水滩倒是映出了另一番春色。
她站在廊下,心平气和地看着庭中花树。
不远处,一名面色凝重的青年经过。他原本正低头盯着手中的什么,一看见她,便缓下神色,藏起手上的东西走了过来。
“你在这啊,四零——”
不等他说完,她便一抬手,将新领到的名牌拍到对方脸上。
青年也不发脾气,笑吟吟地接过名牌仔细端详。
“原来是‘牧濑’小姐。”
青年将那个名牌拿在手里翻来覆去良久,似乎在思考什么。
“这是母姓?”
“不是,”她轻声说,“我不认得这个姓。”
“那便是父姓了。”他笃定道,“不过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过行政了,他们也说不清楚。”她收回名牌,紧紧握在手中,“我一直以为发还的只是当初报上去的名字。想不到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嗯……”他沉吟,“倒是好事,这下就有新线索了。我等下立刻就去查查……”
“这可以慢慢来。”她说,“倒是你,‘一零一’,打算什么时候拿名牌?”
“我可从来没忘过本名。不急这一时。”
“哦?”
牧濑扫了他一眼,接着突然抢过他手里的东西。
“喂!”
“‘冈部’先生。”牧濑挑眉,“那‘椎名’是怎么回事?”
“抱歉,我……”冈部一时想不出借口,只好说了实话,“椎名是我妹妹,但没撑过来。刚才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所以……”
凭着这些年培养的默契,牧濑居然听懂了。
“省省吧。你让我记了多少年的假名,一句抱歉就想打发我?”牧濑将名牌还给他,准备离去,“今晚请客就原谅你。”
冈部追上她:“怎么就我请了?明明同一天拿的名牌。”
“还讨价还价,你这都工作多久了?”她眼珠一转,“还是说,你想聊聊椎名妹妹的事?”
他立刻陪笑:“我请,我请。”


没头没脑蹦出的一段回忆,一时令她也摸不着头脑。
不由自主地想梳理清楚,便向更深处行去……


冈部头痛欲裂。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和另一股意识正面撞上了。
对方盘踞在原位,抵御着他这个侵入者。他们互相磨着耗着,像两具无法咬合却被硬塞在一块的齿轮,在他脑中制造出极大的噪音。
终于,对方被熬碎了。
意识一落地,他也跪倒下来,浑身直冒冷汗。
他猛地摇头,想把另一人的残渣甩干净。
无论跨了多少时间,跨了多远的世界线,冈部与自己永远是合作关系。“他们”不会背叛彼此,背叛自己。但倘若交棒的时机不是那么恰当,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了。被覆盖者即便翻天覆地也翻不了重构的结果,但他若要垂死挣扎,接棒者也绝不好受。
这情况也许不算少见,但至少对这个他,是前所未有的经验。
抱歉了。
冈部默念完,一抹脸,打量起四周的情况。
这不打量还好,一打量,他几乎又跪回地上。
他身处一间陌生的机房,地上倒了两个人,一个不认识,一个正在接受另一个男人的急救。他认出男人是塔尔顿,而倒在地上的是——他几乎忘了呼吸——是四零……
“别愣了,过来帮忙!”塔尔顿向他吼道。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四零——牧濑红莉栖的性命总算是暂时吊住了。
冈部死死盯着牧濑苍白的脸,好不容易才将什么给咽下去。他长吁了一口气,伸手将她额前的发丝拨开。
“两枪,都是因你而受。”塔尔顿看着几乎开始发愣的冈部说道,“要不是我和别人有约,一定立刻杀了你。”
冈部抿嘴,对他伸出手:“拿来吧。”
“什么东西?”
“你那应该有我的东西吧?”
塔尔顿看了眼手表,松了口气:“可算等到交棒了,你不知道上一棒这次——”
“晚点再说,先拿过来。”
塔尔顿掏出一支略显老旧的手机递给他,冈部接过,一见是未接来电便操作起来,而后递到耳边。
冈部每次跳线后,都会有电话或短信在等他。
他第一次跳线前,给自己订定了计划,不求一次就达到他跳线的目的,只求他不会阵亡在那。他打算将前几轮作为探路,逐次将取得的新资讯回传,传给刚跨线的自己,稳健地推进计划。
结果他那次一跳线,就接到了自己的时间跳跃电话。也就是说,他并不是第一轮的冈部,前几轮的冈部已经“替他”踩过点,将计划推进一部分了。往后他每次一跳线,就会有电话或短信主动找上他。
时间跳跃的机制,是从寄件者那拷贝一份记忆,经 LHC 压缩并往回寄送后,透过电话或其他装置输出给接收者。接收的方式是在既有记忆的基础上再加上新取得的记忆,这样对大脑造成的负担会比完全覆盖来得小。
他这一接电话,便将凯文的来历、与自己合作的契机和未来一小段时间的情报等新资讯都“想了起来”。至此,“他”虽然没有亲自去踩点,却也成为了亲自踩过点的人,与他们别无二致。
凯文是从很遥远的未来回来的。跨了那么多时间,一口气承受那么庞大的记忆量,也真亏他的大脑受得住。他在数轮以前第一次找上冈部,表明愿意提供协助。一开始冈部并不相信,直到被他救了几次以后,才开始与他合作。
他的前一棒那时并不知道自己会被覆盖,因此没有留任何交接资料给他,好在红莉栖知道情况,很快便协助他进入状况。他们三个在 SERN 的地道一边闪避巡行者,一边确认计划没有任何疏漏。
然后就真给他们找到了一处疏漏。SERN 有个几乎没出现在任何标示上的空间,比放置记录的机房还要深三十层楼,该空间的机房与上层的机房互相备份,是另一个放置阿克夏记录的空间。他们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
他放下手机。
“怎么样?”凯文问道。
“说是异地备援也很奇怪……”冈部就这样没头没尾地接上了遥远以前的话题,“历版施工图上都没有标出来,所以根本也没几个人知道这空间吧?”
“只能说,设置这空间的人权限极高,比我们接触过的人都来得高。”
“事不宜迟,走吧。”
“等等,那她……”
冈部扫了她一眼:“移到有巡行者出没的地方,他们不敢动她,应该会直接送医护组。”


椎名真由理死后,冈部伦太郎于世上便再无亲人。无依无靠,无牵无挂。
这对一个孩子而言是什么样的概念呢?孩子怕饿,怕疼,怕寂寞。但从那以后,冈部便不再怕了。忘了吃饭也不饿,摔伤了也不疼,好多次差点就将自己给弄死。
他需要一副锚,将随时可能离地升天的自己牢牢钉于世上。那锚便是“椎名”。
“椎名伦太郎。”眼前的行政人员一边往电脑输入冈部报上的姓名,一边询问更多个资,“年纪多大?打过疫苗吗?”
“九岁。疫苗的话……”冈部想了一下,背诵起来,“B 肝、卡介苗、百日咳、小儿麻痹、水痘、德国麻疹……”
“听起来该打的都打过了。”对方哭笑不得,“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说得出自己打过哪些疫苗的家伙。”
冈部浅笑:“我调阅过自己的医疗档案。”
千年虫时,政府单位内连上外网的服务器几乎毁于一旦,留存下来的只剩纸本文件和软碟。冈部脱离街头帮派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调出所有与自己相关的政府文件,销毁。
“独自在街上全须全尾撑过一年,不简单。”行政人员由衷感叹。
作业完毕后,对方交给他一张通行证:“你的编号是 1948-0844-0101,去报到吧。”
他将通行证别在胸口,背起背包,离开园游会帐篷下的巡行者报名处。
如今这世道,连巡行者都能正大光明地招募成员,还将分部办公室设在一栋大楼里。这大楼甚至还是这国家当前少数能通宵亮着灯的建筑之一。
眼睛亮点的都知道巡行者背后是谁,也知道它对这个国家,对这个世界做了什么。“亡国之恨”乃至“人类共敌”当前,不少人宁可流落街头饿死,也不愿接受“招安”。
不过冈部没有这些包袱。
他唯一的包袱,便是答应椎名活下去。
生存第一,其余再说。
当前的日本,巡行者的具有压倒性的势力。
家,社区,国家。后两者的功能几近丧失的现在,一旦失去了家的庇护,又不想加入巡行者,留给人的选项也不多了。这类人最终多半会进入帮派。城市的帮派如何营生?一开始也许能靠打劫,后来则非得与官或商勾结。
帮派间为争夺地盘与资源,经常发生大小械斗。冈部这个年纪的孩子什么都做不了,既无法上场也无法后援,对帮派来说只是多一张嘴。一开始也许还有人愿意护小,等到资源更匮乏时,便会随时处于被当成商品卖掉的风险之中。
冈部在走到那一步之前,便同人家打了个商量。让冈部脱离帮派,作为内应加入巡行者。他们居然信了这鬼话。
这帮派如此没有防人之心,怕是无法存活多久,因此冈部也不担心自己失信时会遭报复。
果不其然,再下次接到那帮派的消息,便是首领遭背刺,其余人鸟兽散。冈部将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情报放在曾经的约定地点,就当是放下对外界的最后一份牵挂,转身走入组织的永夜。
加入巡行者的第二周,他撞见一个尝试逃跑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协助她。可等到躲过了第一轮搜捕,他便后悔了。
“你逃不出去的。”他对她说。
她只是摇摇头:“我必须找到爸爸。”
他仔细打量她。她的年纪看上去比他小,可能没比椎名大多少。他不忍心看她去送死,便问她:“他们登记你的资料了吗?”
“还没……”
于是他一手刀打晕她,将她扛了起来。
“出不去的。出去也一样等死。还是活着吧,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能以自己的力量走出去。”


第四份阿克夏记录放在比当前还要深三十层楼的地方。主结构到那只有一条路,便是从上层机房旁的维修通道下去。
换句话说,那也是从下方上来唯一的路。
“你们有办法独自处理 LHC 吗?”冈部问凯文。
“少了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战力,怕是有点难。DARU 那信号延迟很多,反应很慢,红莉栖不知道有没有办法醒来。”
“等我上来才炸了这里么……”
“你需要多少时间?”
“至少两小时。炸药不够,我只能想法彻底删除记录,并断开那空间与主结构的联系。到时炸了这里也会切断通往那里的路,应该就不需要担心了。”
“那就三小时后这里见。这中间巡行者肯定会进驻,我没法一直待在这,得找个地方避避。”
“也好,到时你刚好给我开路。”
至此,两人便分手了。
冈部走到维修通道门前才发觉它是物理上锁的,便掏出身上的铁丝开始撬。一阵子没使用这项技能都生疏了,这一撬硬是撬了五分钟。
厚重的铁门后方,是向垂直方向延伸的深井。他位于深井的中段,上不着天,下不见底。井边的墙上攀着众多管线,整齐规律而错综复杂。管线间狭窄的空间里,好不容易挤进了一道铁梯,沿着深井边壁旋转而下。铁梯很窄,一次只容一人通行。
这里唯一的光源是墙上每两三公尺一盏的红色应急灯,照得人满视野血色。
冈部走到楼梯边缘,向下张望。这徒步下去铁定腿软,傻子才这么干。
显然有其他人也这么想。一旁的墙上,已经给他备好了垂降器具。
他退回门边,拿出铁丝撬开嵌在墙上的工具箱,从中翻出粗绳和钩环,找到固定点后架起绳来。架好后,他抽出另一条绳索,快速做出几个圈套穿过腰及双脚作为吊带,最后拿出钩环和制动器连结主绳。
准备好后,冈部跨过铁梯栏杆,站在深不见底的隧道边缘。
一阵冷风自下而上吹来,冈部看着下方沉思,迟迟不见动作。
“算了,有办法下去自然也有办法上来。”
自言自语完,他便纵身向下一跃。


那女孩后来被冈部——一零一——趁乱扛回了尚未编号的孩子群。
扛回去前,他做了些掩护措施,防止她被认出来是逃跑的那位。先是胡乱给她套了件自己的衣服,还将她及腰的长发一刀剪至齐肩。
没办法,她一定不能被认出来。一零一见过逃跑者的下场。
编号完毕后,那群孩子和一零一被分入同一批“受训”梯次。再次见着那女孩已是在受训场所。她看上去是安分了,却对他十分记恨。整整三年,她都不曾搭理过他。
三年基本教育,教授的是小学六年及初中三年的课程。来到这里的孩子多半都尝过在街上打滚的滋味,一得知这里包三餐含宵夜后,便毫不犹豫放弃了逃跑,个个死命苦读起来。
可惜,前三年淘汰九成是硬指标。
所谓的基本教育,其实是组织内的一阶淘汰机制。组织固然缺走狗,但同时也缺钱,不养没出息和不听话的家伙。经过为期三年一层层筛选和一次次测验,只有一成的人能留下。他们那批一共两百人,最后只剩十几个。
再过几年,便只剩一零一和那女孩。
基本教育后,这十几人被分成了两组。
不是传统的文理,而是更传统的文武。文组依擅长的领域可能会在未来成为后勤或进入研究体系。武组之后则正式进入巡行者系统。
女孩在文,一零一在武。
武组结训较早,很快便开始实习,成为领着基本工资的打工人。文组则进入正规教育系统,只是要定期回组织接受检验。
最初的筛选只是为了筛出值得组织做出更多投资的人,通过了也不代表从此生存无虞。想要如此,便必须取回自己的本名。
初入组织之人会被发配一个编号和一个假名,在通过最终审核之前,那两者便替代了自己的姓名。若在取回本名之前,被同批次的人得知自己的本名并被举报,便会遭淘汰。
文组取回本名的方式是本科毕业,武组则是由实习转正。
女孩天资聪颖,课业从来不是问题,甚至不断跳级。一零一要从实习转正也只是时间问题。
如果没有外力干扰的话。
打一阶筛选开始,淘汰与否除了看几项硬指标的表现,还要留意潜指标,例如讨不讨大人欢心。硬指标明显不过关的人即便有天大的关系也留不下来,但若是擦着边缘,还有点可能让人睁只眼闭只眼。这就给大人和一些早熟的孩子钻空的机会。
无论自愿或非自愿,只要一踏进这个世界,所有人迟早会被织进组织背后巨大复杂而龌龊肮脏的利益网络。
一零一和女孩是极端实力派,不用特别讨好人也自有怜才之人暗中护航。但这自然也代表,会有人嫌他们惹眼。女孩尤其不招人喜欢,她不知为何得罪了一票同学,早早便被人盯上了。他们明的斗不过,但从来不缺阴的手段。
从与外界接触的机会来看,文组比武组自由,但这也代表,离组织的“庇护”较远,有更多下手机会。
女孩回归正规教育不到半年就出事了。有人翻出她与亲人的档案,却没报上去,而是将她钓到一处工地。要不是刚成为实习队长的一零一带着其他人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以这群孩子的年纪,要暗算别人,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可以说是机关算尽。可惜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被女孩拒之千里的一零一,暗地里其实将她视为自己的妹妹。
一零一将女孩从地上拉起来时,她没害怕,也没有惊讶,只是淡然。一切仿佛是那么理所当然,也看不出是吓坏了还是看透了。
“我说,你总该原谅我了吧?”
一零一坐在巨大的水泥管堆上,看着其他人收拾残局,问道。
坐在他身边的女孩没回话,只是捏着几乎被撕烂的纸张。上面记着的资料已糊得无法辨识。
“至少,让我知道怎么称呼你吧?”
同窗三载,他自然知道她的编号和假名,可她平时对这两个称呼都不会有反应。这也是她得罪一大票人的主因。
女孩对这句倒是有反应了:“凭什么是我先自报家门?”
“那好,”见她终于有了反应,他也来了精神,“正式介绍,我是一零一。”
她挑眉:“你姓一名零一,还是姓一零名一?”
“假名是凤凰院凶真。你要这样叫的话我也……”据他过往的经验,大部分的人都说不出口这么中二的称呼。
女孩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你都说是假名了。”
一零一愣住了。
对方平静回望。
僵持了一阵子,女孩才开口:“姓名,否则就是无姓无名。自己选。”
她说完便起身要走。看这架势,若没人拦,她会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返回学校。
“慢着。”一零一着魔般,伸手拉住她。
“椎名。椎名伦太郎。”
对当时的他来说,这是货真价实的本名,是能让自己前功尽弃的资讯。
他屏息,等待着。
女孩望着他,没有动作。
如果这时她拿起电话,跟组织说要举报,他便会万劫不复。
奇异的是,他知道自己也不会阻止她。
魔幻的几秒过去,女孩笑了。
“红莉栖。”她说,“我不知道自己原本姓什么,就不提了。”
信任是一场豪赌,而他们赌赢了。
事后,一零一被降了好几阶实习等级。
而红莉栖——四零三,再也没见过那次招惹她的人。

第十八章 阿克夏记录

女孩不记得父亲的样貌,也不知道父亲的名字,母亲什么都没告诉她。如今,也不可能告诉她了。
她睁开眼,结束了每天一次的沉淀时间。
炎炎夏日,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正午,阳光强得让一切都呈现过曝的样貌。她离开自己的世界,重新留意起周遭。这里是学校,是女子高中的走廊。
沉淀的时间地点是随机的,何时看上去不会遭人打扰就何时进行。这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思索也好,休息也罢,发呆也行,她就是需要一段只属于自己的时间。这东西在未来只会变得越来越稀缺。
高中,多美好的年纪,可她身边的同学有多欢快,她就有多沉闷。
这只不过是场过家家。她以初一的年纪入学,待不到半学期便通过了跳级考,下学期要直接转入高三班,开始准备大学入学考。她来这只是为了刷学历。
她真正的重心在学校之外——她也想这么说,但事实上她没什么重心,就只是活着而已。她选择活着,也只是担心选择死去的那一刻会后悔。
不过关于生存,她的确有比学历更值得关心的议题。那便是组织的超级马拉松式综合竞技淘汰赛,尽管当初是别人替她报名的。
想到这,她便拿出了手机。
有人约她正午出去,说是意外查到了她和她家人的资料,想单独和她谈谈。小孩子都知道肯定别有居心。
去不去呢?她掷硬币。
半小时后,她徒步走到了一处工地。透过铁丝网,她看到了在高架桥的阴影下乘凉的那伙人。老掉牙的套路,她叹息。
现在责备硬币也来不及了。她汗流浃背地站在空地中央,表情冷若冰霜,心态则任君处置。
正午阳光下,光和影的界线是如此分明,形成强烈对比。
“你让我们好等,四零三。”
女孩环视一周,见这空地的几个角落都走出了人,算是明白了情况。
今天非死即伤。
对方领头的是对男女。女的在组织受基本教育时和她同班,男的从服装判断是正职的巡行者。
“刚值完班,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希望没吓到你。”他贴心地对她解释。
“哥,别和她废话,动手吧!”领头女和其他几个同样也是女孩前同学的家伙开始起哄,鼓噪起来。
但领头男和另外几个年纪明显大得多的男性让他们稍安勿噪。
“只是动手的话何必这么大费周章,随便找个角落处理掉就行了。今天叫她来,不就是为了让她动口吗?”
他们窃笑起来。那群年纪较大的男性,显然是便衣的巡行者。看来今天不只是死伤了。
女孩的心律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她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想得到的所有屈辱死法,想让自己进入状况好有点心理准备,结果却越想越冷静,到后来几乎觉得视角从身上抽离了出去,能够冷眼旁观这一切。最后,她就地坐下,闭眼不再搭理他们。
众人再度鼓噪起来。她依稀听见领头女嚷出了她的本名。
“哈哈哈哈哈,这下看你往哪逃!受死吧!”
“这可是你自己犯的错,死在这服吗?不服跪着求我呀!”
初一生的挑衅水平不过如此,她毫无动摇。接着,其他人也开始说话了。
“一句话就能换一命,多值啊!这么划算的交易我听都没听过。”
“人家不要呢,肯定是觉得这样我们太亏了,你看,心肠多好的小姑娘。”
“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都把人家吓傻了,还是少说两句吧。”
“闭嘴,然后动手?不错,正合我意……”
再过来的话,便难听得她懒得记了。
声音越来越近,逼得她再也无法将视角剥离出去,几乎要崩溃了。
突然,所有人都住了嘴。她的世界只剩下阵阵蝉声。
一只手轻轻放到了她的头顶。她吓到了,这触感比真枪实弹还更令她恐惧。她甩开对方的手,急遽后退。
接下来一分钟,对方都没有进一步动作。
等到她呼吸好不容易平顺了些,对方才又轻轻将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她颤抖了一下,但没有逃开。
“睁开眼睛吧,没事了。”
她睁眼,视野让一个人给占满了。
他握着自己肩膀的手劲不大,几乎称得上温柔,但他的眼中却满是责备:“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这明摆着是陷阱,还跑来做什么?”
是他。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了。
他拉着她站起来,扶着她走向一边的阴凉处。她偏头,总算明白了那些人鸦雀无声的理由。外头来了两队荷枪实弹的巡行者,将工地包围了起来。
他上哪找的这些人?
“我得到消息后去找上头要来的。他们很看重你,不过动私刑传出去毕竟不好听,责任还是算我头上。”他咧嘴笑了,“说实话挺值,这还是我第一次带正职的。”
他对外头的巡行者招手。
“杀。”


她分不清自己是梦着还是醒着。
她顺着水流向深处潜,却潜到了彼岸。那是一处荒漠,无尽的时间在此或流逝或停滞,将一切都等成了沙。
她捧起一掌沙,数了起来。数完后,又捧起另一掌……
不知几掌沙以后,一个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起来。”
她不理他,他便将她拽了起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她惋惜地看着从手中流逝的沙:“凭什么?”
“凭你想见我。”


红莉栖猛然睁眼,不顾剧痛和身上满满的管线从病床上起身。
“天啊!牧濑小姐您赶投胎吗!快躺回去!”
红莉栖茫然地捂着腹部,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护理人员赶来,温柔但坚定地将她往床上按:“您老一小时前鬼门关逛了一回,差几公分就去了。”
她电视切频似地换了好几种表情,最后终于稳定下来。
“……他还没到。”
“什么?”护理人员问道。
“……我说这里医疗还不错。”
“那是因为是您,平时那些小喽啰受伤了可没有这种待遇。不过再怎么说这两枪也算重伤了,虽然避开了要害,短时间内还是下不了床……。”
护理人员这样一说,她才后知后觉地吃痛,难受地呻吟起来。
“痛就安分点。”对方说着,但还是放缓了动作。
红莉栖缓了缓,打量起这个护理人员。
“为什么救我?”
“您可是在其他世界线被称为‘时间机器之母’的大红人,整个 SERN 除了赫尔南多,还有哪个没长眼的敢动您?”
这熟悉的语气,让她一时不知道该吐槽自来熟,还是随便个医疗人员都知道阿克夏记录和机房发生的事。
“你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被发现啦?”凯文笑嘻嘻地摘掉手术帽和口罩,“我现在被全 SERN 通缉,要混进来可难了。多亏之前捡的研究证和好心黑客的协助才瞒混过关。”
“那椎名——不是,冈部呢?”
“往地下去了。我跟你说过的吧,凭空多出来的那个备份。”
早先,凯文在找冈部之前先联络到了红莉栖,尝试说服她自己是来帮忙的。本来红莉栖并不怎么相信,但他说出了理应只有她知道的事。据说是未来的红莉栖告诉他的,用来证明他的立场。
“我怎么知道不是你拷问我得知的?”她当时问道。
“拷问?”凯文哑然失笑,“你会是屈打成招的人?”
确实不是。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于是她便信了凯文。可她还来不及通知冈部,通讯便被封锁了,间接也就加深了冈部对她的误会。
“地下……”红莉栖努力回想,那对她来讲简直是上辈子的事了,“也好。他这跑接力赛似的体质,还是别待在常有突发状况的地方为妙。”
“说到这,他一小时前刚交棒,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她用力闭起眼睛。再次张眼时,便让灰面狂鹰与北美红雀的故事翻篇了。
其实她对椎名——当前这个冈部——反而有更多话要说,但正事要紧。
“告诉我你们的计划。”
原先凯文并不确定她会醒来,便先和 DARU 一起调试 LHC,无奈两人默契不佳,一小时过去了却没多少进展。
凯文叹气:“我一个文不能黑系统武不能单打独斗的,太难了……”
红莉栖皱眉:“终端给我。”
她一接触到终端,整个人便进入了状态。大脑神经元仿佛与电子线路直接对接,融合之好,让视野和思绪几乎扩展至所有终端可访问之处。
然而她的内心是割裂的。
不属于她的记忆以既视感为破口不断涌入,撑得她支离破碎。她处理不来,只能勉强留住前因后果,却将情感洒落一地。
她以这条世界线的自己为外皮,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假装枪伤只伤到皮肉,未伤及感情,假装不担心那位对自己撒谎的青梅竹马,假装不想去见那位未曾谋面的人。
如果说冈部的痛苦是跨线后的资讯落差,令人窒息,红莉栖的痛苦便是跨线者触发的资讯过载,令人溺毙。


凯文是个孤儿。组织将他捡回去的那刻起,他便知道这命不再属于自己,从此让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的成绩很好,尤其在计算机上有些天赋,是少数有大学学历的巡行者。在维大的那段时光是他这辈子最轻松的时候。课业上他游刃有余,又没有求职压力,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打混摸鱼。反正学费是自己出,不耽误任务组织是不会管他的。毕业后他也没想继续深造,所以回组织后依然只是个有项普通专业的巡行者。
接触牧濑红莉栖可以说是他人生的一大转捩点。
那时他独自在秋叶原广播馆,看着码表倒数,调整呼吸的节奏以配合接下来的行动。直到最后十秒,他才第一次见到她。任务中他是不会有情绪的,但她被人扑倒搭救时,他却觉得——
“为什么救她的人不是我呢?”
他很少任务失败,更从没遇过一开始说失败不会怎样,最后却对他造成长期影响的任务。他重返校园,这次却必须面对沉重如山的课业,体验了一次普通大学生的压力。
……以及不那么普通的,面对曾计划谋杀又是自己喜欢类型的压力。
他是来让她对 SERN 感兴趣的,但瞎子都知道人家的天命在脑科学。这次组织没说失败了会怎样,所以他只能尽力去试。期限快到时,他很绝望,只能将她约出来,打算直球对决。
结果却让人家误会成另一种直球,丢下一句他听得也不是很清楚的话就逃走了。
任务告终,他落魄地转了系,顺利毕业回了组织。他以为自己不会再与她有所交集,却在得知阿克夏记录没多久后,接到了人家邮件。凯文打算再试一次,这次是出于自己的意愿。
失败是意料之内。意料之外的是,再下一次收到消息,便是她被捕了。
“红莉栖?”
他透过监视摄像头看着她。一旁的人补充说:“虽然这是记录上从未发生过的事,但既然她自己送上门,上面也不打算放她走了。”
“M3 呢?她是和 M3 一起来的吧?”
“他抵死不从,击毙了。”
凯文倏地握拳,却没发作。
红莉栖是喜欢 M3 的,留他一条命明明能让她比较听话。这下不晓得她会干多少伤害自己的事。
但她又让他意外了。她很听话,像只温顺的猫。如记录所说,她带领 SERN 找出了能够逆行时间的参数,最后甚至还开发出载人时间机器——给她曾经鄙视的空壳子研究添上血肉。
往后,世上再无大事。一切都陷入沉寂,再无起伏。
简直无聊得可以。
最大的一件事大概是载人时间机器遭窃吧。但既然所有人都记得此事,只能说明那是个时间闭环,无法改变世界线。偷了也没关系,参数还在,再造一台就行了。
然后,红莉栖便死了。
凯文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也不再年轻。他以前确实没想过这辈子要怎么过,但怎么样也不该是花大半辈子远远注视着一个人。
无趣的人生,但还能怎么样呢?
他翻起组织封存的档案,尝试找寻能给他参考的东西,却首先翻到了一封未署名的公开信。
致吾之子民:
时间机器并不算什么。吾只是推进了一个维度,与当初实现三维印刷术一样,不过是等到了必然会到来的那天。若二维印刷进化成三维之时,吾等并未欢庆,那如今也没什么好欢庆的。时间之上,还有的是维度。吾等所处的世界,放太阳系不过是一粒沙,放银河系更连尘埃都不如。连这样触手可及的三维空间,吾等都未曾了解透彻,只能以连光速千分之一都沾不上边的速度去探索。要何等狂妄之徒,才能为区区这样的成就感到骄傲?宇宙何其大,维度何其多。吾之子民,去饥渴,去追求,去疯狂吧!吾等的目标,可是星辰大海!
有趣,太有趣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信?还有,这是哪条世界线的信?这等人物,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好不容易来了兴致,他却再也找不到更多有关此人的信息。反倒是找到了红莉栖留下的脑科学研究。
他知道红莉栖从未停下脑科学研究,却不知道理由,直到这一刻。
“提取记忆……”
提取记忆加上时间机器。
时间跳跃。
于是凯文开始了他有限循环的解谜人生。
然而这谜越解越歪。轮回中,他得知了写公开信的人是某个未来的冈部,也得知了当年他和红莉栖的计划。凯文并不支持他们的计划,但出于一些理由,他最后基本上完全变成帮助他们对抗 SERN 的打手。


垂降的主绳不够长,在离地十公尺处告罄。冈部吊在半空中,奋力往能够攀附的地方荡去,好不容易才攀上去,解开与绳索的连结,手脚并用爬到了底部。
这根本是陷阱,他趴在地上休息时想道,如果没注意到这点而一路滑了下去,最后会摔得比从三楼跳下去还惨。
他落地的地方像某种前厅。从这往上看,方才的深井便转为天井,高得似乎能触及天空,即便事实上它连地面都未曾抵达。
他离开前厅,往深处走去。几分钟后,他来到了一扇门前。
那是扇有些科幻风的合金门,看上去不是铁丝能够撬开的。他在周围晃了一圈,连个开关或传感器都没找着。正苦恼时,他的手摸到了门上,门便自己向两侧滑开了。
还来不及惊讶,门后便出现了更令人震撼的景象。
他原以为内部和上层的机房一样,顶多就是一排排规矩陈列的主机。毕竟那对处理阿克夏记录来说已经是相当奢华的配置,他还在原生世界线时,可是靠手机读取的。
因此他进门后,便被眼前的景象慑住了。
这是个堪比剧院的圆形大厅,挑高至少二十公尺,天花板还是个罗马式大圆顶。壁上至穹顶嵌满了上层十数倍数量的主机,指示灯在黑暗里闪烁,看上去仿佛满天星斗。这里很安静,听不见电子设备运作时的嗡鸣声,就像真正的剧院。
若上方是璀璨的夜空,由黑色抛光地砖构成的平面便是座沉静的湖,反射着幽微星光。湖的对岸立着一个柱状终端,仿佛一座没有铭文的石碑。
石碑一旁,站了一个人。
冈部一愣,而后恍然,走上前去。
他算是弄清楚这空间的来由了。整个 SERN 有权限知道这件事的人,怕是一只手数得过来。
那人是个中年男人,正有些不舍地摸着石碑。两相沉默了一会,男人才开口:“凤凰院,大老远跑了一趟呀。”
冈部微微欠身:“不敢。前来办点小事,办完就走。”
男人注视着他。他的眼神很是无害,却看得冈部寒毛直竖。
那是货真价实的关键一瞬。
男人移开视线,叹了口气:“罢了。这里已被你搅得乌烟瘴气,没价值了。”
冈部低头示弱,却知道自己已赢了这局。即使代价非常非常庞大。
男人意兴阑珊地说:“你早些重置,我好把预算拨给其他计划。”
“是。”
他顿了会,最后看了冈部一眼。
“下次,”他说,忠告一般,“没了委员的身份,代价就不是这样了。”
他的手离开石碑,不再留恋。
目送他离开后,冈部几乎脱力。
这次计划成功了不算什么,得到男人的那句话,才是真正过了关。
历经了千千万万条的世界线,终于呀。若不是冈部不受其他世界线记忆的影响,不会有记忆叠加和既视感暴走的问题,他还不敢保证自己能维持理智撑到现在。
接下来,只要将剩下的路走完就好了。
冈部走向终端,对着操作面板沉思起来。他曾篡改过整个 SERN 的密码,但这个自然不在掌控之中。
他轻轻抚过面板边缘,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宠物。
冈部一直觉得阿克夏记录不是死物。
由千万亿神经元以电子信号不断交互作用而出的能力,人们称为智慧。而经过无数条世界线的叠加,不断迭代进化的阿克夏记录中蕴含的电子信号又何止千亿。这样一个信息与算法的组合,一个由无数人,由一个人,由他的血泪喂养而成的复合体,就算没能生出智慧,也理应认得主人。
是时候让它展现自己的忠诚了。
冈部思考断线般,莽撞又优雅地将手掌覆上了面板。
巧合抑或是必然,面板闪现幽蓝色的光芒,启动了。
空间上空的众多主机自沉睡中醒来,亮起更多的指示灯。
星空与镜湖交相辉映了片刻。
下一瞬,星辰均黯淡了下去,因为一道刺眼的全息投影在大厅中逐渐展开。
阿克夏记录本身是份被压缩到不能再压缩的文件。为了因应收件者可能遭遇的各种状况,它被设计成最简单的装置也能读取的形态。但能读取归能读取,查阅起来可就复杂了。这房间的设计者大费周章,似乎恨不得将记录奉为神谕,用上了最繁复的设计,让记录能以最简单的方式供人阅览。
无数以光构成的线条在冈部眼前舒展开来,以错综复杂但不会眼花撩乱的方式互相连接着,像是树,又像是神经丛,由一条主干发散出了无数的可能,或说无数的曾经。每根线条的一旁都标上了一串小小的数字。
那是世界线变动率,由世界线理论计算出的数值,用来衡量不同世界线之间的距离。凯文说,这条世界线上,世界线理论也现世了,只不过替换掉了最关键的一个概念,也就是衡量基准。不过不提也罢,他已经丧失接触那个基准的权限了。
冈部绕着那巨大的光丛走了一圈,转为全息投影的主面板也在一旁尾随。他将手伸向线条,线条的分辨率便增高,显示出更细致的结构,仿佛绳子解离出自身的纤维。他又将手伸向分岔点,点上便弹出说明框,显示导致分歧的原因。
这个世界弯弯绕绕走过许多的路,千回百转,却始终转不出这段时间。他一度以为这时间长得不可能图像化。想不到,长路漫漫,远看也不过如此。
欣赏完这绝美的艺术作品,他将手伸向操作面板,开始寻找彻底删除的方法。他以为设计者会将它藏在深处,没想到意外有人性,他不出五分钟便找着了。冈部确认代码确实会彻底删除以后,便着手逐步切断这个空间与上层的联系。
首先是与上层互相备份的通道,接着是远端操控管道,再来……
轮到通讯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先保留。
做完这一切后,距离与凯文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小时。出于私心,他确认尚未有其他人进入维修通道以后,重新唤出了阿克夏记录。
他将由光构成的树丛倒了过来,于是树变得像根一样,接着让这根丛的体量减了一半,而后再减一半。最后,只剩下寥寥数根光线孤零零地悬在空中。
他启动相对时间标示,于是根系从上至下出现了数十层光截面。离他不远的截面边缘浮现刻度,显示出年份与月份。他又启动绝对时间标示,将原本三维排列的线条按照因果顺序二维展开。
他做出放大的手势,在投影中查找起来。
配合一份由 SERN 加上的附录,他总算弄懂了两件事。
一,自己这是跨了多远的世界线。
二,这记录从“他”手上脱离了多长时间。
在时间的领域中,前因后果相当于罗盘,能使人在无数的轮回中保持“自我”。谁掌握了罗盘,谁便能将世界导向自己期望的方向。
那时的他还没丢失罗盘。他知道自己的目标,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从哪来。
在那无论从世界线还是从时间上来看都过分遥远的未来,那个抵达过,却再也无人能踏足的曾经,他是名为凤凰院凶真的独裁者。
他在野心和实力上均站上了人类的顶峰,触及知识和技术的疆界,并突破了它。他不满足于此,而是放眼更高的维度。
可掌握再多维度,也抵抗不了因果。
因果是高于一切的法则,也许可以耍些手段取巧绕过,但绝无法违背。他越是往高维走,因果便越是具体,到最后,几乎是唯一能绊住他的东西。人人身上都有千丝万缕的因果线,但只有他抵达物理上被因果束手束脚捆成茧的境界。
于是他总算是明白,往无人曾踏足之境走得再深再远,因果终将如影随形,像条极细却致命的琴弦,紧绷地悬在那,随时要叫轻视它的人身首分离。如今,他已被这弦缠住四肢百骸,动一下都会遭碎尸万段。
因此他最终将目标放至颠倒因果,正式进入丧心病狂的领域,成神成魔一念间。
冈部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受,世上也再无人能明白。但大约还是不好受的。为了绕开因果而曲折地走了那么远的路,尽头却还是因果。
那不如一开始便钻那显而易见的漏洞。
有人替他做了这个决定,寄出了构成记录的第一封 Dmail。
那便是救赎之路的起点。


一零一和四零三取回名字时,距他们加入组织已过了十年。叫了这么的久的编号和假名并不容易改口,因此两人开启对话时,经常发生以下情况。
“一零——不对,椎名——呸,冈部!”
“四零——啊,牧濑……”
两人花了这么多年,总算在世上给自己挣出了一点容身之处。
可接下来,冈部却茫然了起来。在心中悬了十年的生存二字总算安稳落地。他完成了答应椎名的事,那接下来呢?
红莉栖至少还有个目标。她要找自己的父亲。领到名牌之前,她一直都是使用母姓。母亲从未告诉她自己的父亲是谁,千年虫以后,她连自己的官方资料也找不到了。高中那时,有人翻出了她全家的资料,却偏偏没有她父亲的。她隐约还记得父亲的身影,世上一定存在这样一个人。她笃定他还活着。
冈部成为东京都的联队后,靠关系调出全日本姓牧濑的学者的档案,但还是没找到。
直接去问负责组织人事的,只说他们权限不够。
“要怎样才有权限调阅?”
“至少要是总部的人吧。”
于是一年后,红莉栖调去了总部。半年后,她又垂头丧气地回到日本。
“没找到。”
“查过总部的名单吗?”冈部问。
“牧野、熊谷、草间、住吉……整个总部就那几个日本人,就是没姓牧濑的。”
线索再度中断,红莉栖只能暂缓调查。于是冈部又失去了人生目标。
没想到才消沉几天,他便收到了阿克夏记录。
那天,他刚领到自己的新手机,一开机,便收到了短信。点开短信,整支手机的系统便被覆写,硬生生从普通手机改成智能型手机。接着,所有功能都被锁定,成为阿克夏记录专门阅读器。
最神奇的是,它在红莉栖手上会变回普通的手机。
“黑科技。”她研究了几天后结论。
一份累世累劫的笔记,一个改变世界的解方,就这样悄然无息地出现在手里。而寄件人,是未来的自己。
他要接手吗?
还没等冈部做出决定,他便被卷入一次组织的内斗,作为打手杀了一位总部的日籍学者。那名学者的来头不小,是时间机器核心研发团队的领头。
冈部以前从来不在意这些,直到他发现这位姓中钵的学者,有块表壳上刻着Makise(牧濑)的怀表。


红莉栖吃力地撑起自己,一时没明白过来终端怎么就回到凯文手里了。
“我睡着了?”
凯文正熟练地操作着终端,一点也不像他说的“文不能黑系统”。
他瞥了她一眼,表情难得严肃:“原本是半开玩笑,没想到你竟然拚命到昏厥过去,一点也没顾忌自己的伤。”
红莉栖心道这究竟谁的问题,和一个重伤的人开玩笑居然还怪人家没会意过来。
“总之躺好,剩下我来。”
她乖乖躺好,但不一会儿又说:“等会你去找冈部时,就让我接手吧。”
“不劳您费心,这边我会全部交给 DARU。”
凯文这是真的生气了?
红莉栖抿嘴,但随即又放松下来,不打算细究。
她在心中最后过了一遍整个计划,确认没破绽后,便放心地整理思绪去了。打她离开日本后,还没有这样一段时间能让她好好沉淀。
她从学校实验室想到秋叶原,又从莫比乌斯环的喷泉想到高架桥旁的工地。此刻回想起那些前世的纠葛,还真就恍如隔世。也或许是纠葛的对象都不在了,再无从纠葛起。
前世已了,今生未完。
当前在地下处理记录的冈部,曾阴阳差错杀了她的父亲。那是她在那个世界唯一的亲人了,他如果不亲自解释,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他的。而他正是利用这点顺势将她推开,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独自执行阿克夏记录的计划,最后来到了当前的世界线。若不是既视感,她那辈子就要那样稀里糊涂地过完了。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他是认定她不会想起来吗?
“红莉栖。”
凯文一出声,红莉栖才发觉自己又睡着了。
“红莉栖,我得走了。”
“LHC 那边……”
“我知道。你好好休息吧。”
凯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了。
片刻过后,红莉栖才想起还没问凯文,为何这样帮她和冈部。
不……她是知道理由的。
帮冈部的原因他解释过,不外乎就是没他的未来无聊得生无可恋云云。不过将这理由套到她身上就勉强了,虽说帮她也是帮冈部的一环,但这忙帮得之细致,红莉栖再傻也能明白。
毕竟她还因为他闹过“东洋脸限定”的笑话。
她发了会呆,想起今生未了的事,便拿起无线电。


时间差不多后,冈部终于启动阿克夏记录的自毁程序。满天星斗一颗颗闭上了眼,似是一个小世界迎来了终结。
“椎名。”
他顿住。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声音是从耳挂式无线电传来的。
“椎名,是我。”
冈部闭眼,揉起额角:“你怎么来了?”
“来向你讨说法的。”
他抿嘴:“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倒是有不少想说的。”
“你……”冈部叹口气,“你实在不应该来的。”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笑容:“这次可不是掷硬币了。是我自己要来的。”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你不明白。你不知道我曾经怎么伤过你,将会怎么伤到你。看完阿克夏记录我就明白了,我不可能在不伤害到你的情况下让你参与计划。”
“那并不是你的错,那不是你做的。”
“那是我。我不想用不同世界线去推卸责任。我在那个情况下,就是选择这么做了。”他痛苦地说,“我必须对结果负责,也尝试去弥补。可是……”
她轻笑:“既然招惹了我,想摆脱可没那么容易。”
他沉默了一会。
“牧濑,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只会活一次,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换对方沉默了。
“牧濑……你的时间还长,我不想再增加你的负荷了。”
“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其他什么想说的吗?”
冈部睁眼:“牧濑,对不起。”
对面死寂了一阵,而后说出的话既模糊又尖锐。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你做梦。”她咬牙切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现在拦不了,不代表以后找不着。你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到时那些账我再一笔一笔跟你算清楚——”
冈部切断了通讯。
大限将至,而他后悔莫及。
他错了。所有的他都错了。可结局已定,为时已晚。

第十九章 原点

最初的最初,冈部伦太郎并不知道自己疯了。在意识到这点之前,他便死了。取而代之的,便是凤凰院凶真。
凤凰院一无所有,唯有野心和胆识。在突破人类知识疆界这点,也许有人比他更高瞻远瞩,却没一个走得比他更远。
知情的人都将他的成就归于使他能够跨越世界线的命运探知(Reading Steiner),却不知,并非随便的人都有承受这能力的心理素质。
时间旅人所踏足的,无非是自己来自的过去,或自己将往的未来,与自己尚有千丝万缕的因果关系。而跨越世界线,却是在再熟悉不过的时间点,面对全然陌生的环境。可能相似,可能不相似,却都是来自相异于自身经历的脉络。因果关系还是有的,但就像星系之间的引力,存在,庞大,却感觉不到。
因果是交互作用的表达方式之一,而与事物的交互作用,是自己存在的唯一证明。
失去因果和脉络,便如同失去了存在。不断行走过这般世界的人生,有意义吗?
对凤凰院而言,有的。
在那样的世界里,他是变数,是局外人。他可以选择静静观测,也可以作为板机,去触发一连串新的反应。能做的事多着呢,怎么可能没意义?
他的字典里没有绝境,只有穷举。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他,仍然有放弃不得的人,非寻求不可的协助。
于是一个雨后的清晨,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人。
天光乍现,窗外的世界被一夜的雨洗得透亮,凤凰院的思绪仿佛也清明了些。
所以当牧濑红莉栖进门时,他没有露出招牌笑容,而是一脸平静地迎接。
“坐。”
这位东洋学者理了理浅色大衣,不客气地坐了。
两相无言了许久,凤凰院才开口。
“你的回复?”
牧濑一边给自己添热茶,一边说道:“你捣了我的老巢,你觉得呢?”
凤凰院浅浅一笑:“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呀。前世,你要我协助处理你的手下,处理好了再谈合作。为此我可是亲自出马,动用了时间机器,还牺牲了一名我的人。”
牧濑无动于衷。
“我是不清楚前世的情况,但我若说处理,就绝不会是这样的处理法。”
凤凰院挑眉:“你很了解自己?”
她啜了口茶:“肯定不及你了解自己。”
他竟分辨不出这是恭维还是讽刺。
他走回桌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出乎意料的是,牧濑亮牌了。
“我同意合作。”
吃惊的情绪一闪即逝,随即,凤凰院孩子般欣喜若狂,立刻打开终端处理手续。也因此,忽略了牧濑眼底的阴郁。
不过就算他注意到了,多半也不会在意。他为了这一刻,已经付出太多了。
这是牧濑第一次见他,却不是他第一次见牧濑。
牧濑是他遇过最为自洽的人。一旦她拒绝过什么,其他条件不变,就绝不会再答应。所以他只能不断不断地时间跳跃,甚至冒着极大的风险大幅改变世界线,只为了抓住一丝让她答应的可能性。
牧濑突然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这是她第一次见凤凰院凶真,却对他瘦削的脸庞和琥珀色的眼瞳感到亲切。她知道茶壶里是自己没喝过的香片茶,也知道他不会帮自己倒茶。她会喜欢这种茶的,喝几次都不会腻,就像他没事时总是有一只手放在口袋,蹭着手套上的时间跳跃触钮,几次都不会对人放下戒备。
她其实不愿与他共事。
他不够聪明,目标也和她不同,甚至给不起她要的条件。
可他偏偏非常有耐心。
牧濑自认很有耐心,但初次见面就让她厌烦到这种程度的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就说明,这个世界,确实已经在这个时段卡得足够久了。
她不怕等,却害怕失去可能性。
她的计划需要可能性。
有这样耐心的人,要是真被她磨疯了,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这次,她迁就了他的任性。
牧濑的终端响起收信音。
她点开一看,是能够设定空间坐标的时间机器蓝图。
当前的凤凰院所驾驭的时间机器,只要电量足够,理论上已能够前往任意时间点,但空间上仍是原地踏步。
时空时空,在某些条件下,在时间和空间中的移动原理可能很类似。例如黑洞中。
她抬眼,见到他也在注视那张蓝图。
只不过他眼中的并不是蓝图,而是星辰大海的征途。
他是认真的吗?
她蹙眉。难怪他一定需要她。
如今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够匹配这样的野心,她是其一。
这条路是肯定走不到头了,但试试也不错。曾走过总比没走过强。
“虽然我已答应了,但我还是希望提个条件。”
“请随意,我都答应你。”
她挑眉。
她知道他一旦答应,便不会反悔。至少对她是如此。
他也真够了解她,知道她不会趁虚而入。
“回答个问题即可。”
“问吧。”
牧濑支着头,几乎有些慵懒地开口:“你去过未来吗?”
凤凰院愣了,而牧濑只是盯着他。
他笑了,大笑。
“去过。”
时间机器既如此命名,除了过去,自然也能够前往未来,只是极少人这么做。
前往过去和前往未来是全然不同的概念。
在未来获得的资讯几乎是完全没用的,因为回到现在的那一刻,那个未来便不复存在。蝴蝶效应影响甚巨,自己所看到的未来,是基于缺了自己的过去,或自己不了解未来的过去,一旦现在被未来的资讯污染,那些资讯便毫无价值了。
这和回溯时间跳跃不同。时间跳跃前,自己是确实活过那段时间的,明白整个路径。使用时间机器的话,中间那段是缺失的。
“去做什么?”
“去赴约。”
“嗯?”
“不久之前我给自己定了个计划,每隔几个月便到一百年后去和自己开会,见见其他的我。前几天才第一次去。”
他顿了顿。
“回程还看了眼未来的你,看看会不会答应与我合作。反正那个未来早就作废,看一眼也无妨。”
说着还瞥了她一眼,似乎想看她的反应。
可惜她表情管理惯了,丝毫没有失守的迹象。
“结果呢?”
凤凰院突然失去了兴致。
“我只答应回答一个问题,这可是第三个了。你敢拿东西交换吗?”
牧濑慎重地考虑了一秒:“不敢,算了。”
“算你聪明。”他满意道,“要是我想要的是你的未来,你可怎么办呢?”
然而,即便他没资格提出要求,她也没理由应承,打她应下协助他的那刻起,她便再无法抽身。被迫抑或自愿,偶然抑或命定,前世抑或今生,她,都将所有的未来交给了他。
牧濑倒尽壶中茶的那一刻,恍惚升起对此景极为陌生的感觉,失神了片刻。
窗外的阳光愈发明亮。
时间,终于再度开始流逝。


冈部跳线了。这次花费的时间比过往都来得久,短短一瞬间几乎要过成了一辈子。不过再长的时间也终究会走到尽头。回过神,他已身处一个昏暗的空间,感觉起来是个挺开阔的封闭空穴。
啊,是他的阿克夏展示厅。
抬头望去,只见星辰已尽数落下,湖面无波无粼,四周黑暗得仿佛黎明前夕。可惜他见不到黎明了。
一丝疼痛钻入脑中,像根针缓缓钉进脑壳,不过尚且避开了要害。他沉下脸,决定在离开展示厅前确认些事情。
地面与墙面接触的边缘还隐隐有些光源,映出了石碑旁的一个身影。那身影用手背轻轻抚过石碑,万般怜惜:“我们晚了一步。我真想见见它的完全型态。”
冈部走上前,打量那个身影:“你有倒影了。”
“是吗?”它并不怎么在意。
“其他人看不到你就行。”冈部环视起周遭。
“看到又如何?”
“麻烦。”
它似乎被逗乐了,优雅地侧过身来。
“那不正好?现在就差最后一步,正是需要制造麻烦的时候。”
“是给他们制造麻烦,不是给我。过来帮忙找找接口。”
它敲敲石碑:“不就这?你说肯定会忘记藏在哪,就一并设这儿了。”
冈部唤醒石碑,调出不同于之前的界面,输入一层又一层代码。又撬开碑体外层,从内部拉出传输线,接上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头戴式耳机。
他将耳机戴上。
另一人见他许久没有动静,问道:“怎么样了?”
他将耳机拉到脖子上:“这里与上层的通道被切断了。我重启一下。”
再次尝试时,成功是成功了,但涌入脑中的资讯流却几乎将他冲垮。他扶着石碑喘气,几乎站不住。
那人皱眉:“信息量这么庞大?”
冈部摆摆手:“是身体的问题,这副身体快垮了。”
它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是第几个过来的?”
“第五个或第六个。”
人脑能够承受的改写次数上限并不一定,这牵涉到是自然发生还是人为造作。其中自然发生要看目标状态与初始状态的差距多大,也就是记忆差多大,而人为造作又牵涉到改写手段的种类和技术成熟度。
这具身体算是将各种各样的改写方式都体验了遍,光是由世界线重构引起的自然覆盖就在短时间内发生了五六次,更别说粗制滥造的时间跳跃和方才强行转译的非记忆数据,还有这个也许是他自身附带的另一个人格。这个人格,如果他猜得没错,姑且能用磁盘分区或双核心来理解。
“老天,这是什么好日子?都抢着过来给那鬼玩意儿送行?”它看他难受的模样,又说,“赶紧完成任务走人吧,就这样交代在这也太亏了。”
冈部缓过来后,开始和它说明他们错过的世界线上发生的事。
这个冈部和他的“影子”来自非常遥远的世界线。他同上一棒“一零一”一样,也曾直接将阿克夏记录握在手里。差别是,他手上的阿克夏记录还没有如此的海量内容,他收到的只是个框架,等着他去完善。他没有那些蓝图般的历史记录作为参考,只能亲自走过无数的未来,亲眼见证不同抉择导致的不同结果。
如果阿克夏记录是一张以世界线变动率和年份为坐标轴的地图,上方的路径便有将近一半都是他探得的。来到这条世界线以前,他和被他覆盖的人已画出了半张地图。他本来以为这次见到的地图体量应该会增个十倍,谁知道,他之后再没人做出这等“环游世界线”的壮举,还将记录弄丢了这么久。
“为什么刚才通道是断开的?”
“他们要彻底删除记录,所以中断了这里与上层的联系。傻子,都做到这地步了居然还没发现这有直达电梯。”
他驾轻就熟地将联系重新切断,清理得比原先还彻底。
SERN 曾是他的地盘,而这里是他的后花园。
记录上大半写着“由 SERN 统治”的未来都是这个他的杰作。为了看清每种未来的样貌,他必须经常站上高处综观全局,偶尔也出手做些压力测试。可悲的 SERN,看了记录还以为自己有机会独步天下,殊不知自己在那些未来仅是别人的一块垫脚石。说到底,依着过去拟定未来的计划本身就很蠢。
冈部当初之所以遵从历代记录持有者的期望继续走下去,理由估计也跟前辈们差不多:没其他事好做了。
他孤身一人,是要汲汲营营糊涂一世,最后遭自己心中养出的疯子吞噬,哪天惨死在无人知晓的世界尽头,还是持着记录,将时间和世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前往不同世界线去浪迹天涯?这实在没什么好选的。
这记录始于一封 Dmail,最初的目的不过是告知冈部,他具备跨越世界线的能力,可以过上不同的人生。寄件者关注的不是全人类,也不是时间机器,而是他。
这信一看就不是出自他的手笔,不过如今也再无法得知是谁了。
亲手接到第一封 Dmail 的那个他将那席话听了进去,开始尝试跳跃世界线。想不到一试便上了瘾,将各种好坏勾当都干了个遍。冷静下来后才总算明白为何未来的自己会成为疯子。习惯了将一切都拿捏在手里的状态之后,想必是再容不下高于自己的法则。
那个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确定自己要什么。他要忘掉这一切,他要当个普通人,去为普通的事烦恼和快乐。为此,时间机器不得不消失。
为了这样的目的,他开始有系统地探索世界线,并将过程制成阿克夏记录。每当他走不下去时,无论是怎么样的理由,他便会将记录交接下去。
于是,这份记录到了当前这个他的手中,而这个他也决定接手继续。
伴随记录而来的,还有一个影子。
严格来说,他并不知道两者是不是一起来的,但结果上来说,两者是差不多时间找上他的,而且彼此关系匪浅。
当时的冈部不过一介奋力想在末日般的焦土上存活下来的少年,被从天而降的一封预言兼开导信砸懵了,还没反应过来,又被这鬼魅缠上。
那天,影子在血一般的夕色中开口:“为了对抗我,你们竟联手搞出这么个东西。可笑。”
少年吓了一跳,但秉持着世上无奇不有,少见才多怪的精神,礼貌地询问:“请问阁下是?”
那声音不耐烦道:“管我是谁,你把那信删了,我的任务就结束了,再不会烦你。”
冈部可没那么好糊弄:“就算删了,影响已造成。派你来的人这么大费周章,应该不是为了看这表面功夫吧?”
“小鬼,我可不是在和你打商量。要么删,要么我缠你一辈子。”
于是影子便跟到现在了。
那影子一开始拒报家门,直到某天现了形,才让冈部叫自己凶真。此刻,那模样与冈部别无二致,还以他的化名自居的凶真,正揉着太阳穴抱怨。
“……拐了这么多弯才走到这一步,早听我的直接删不就得了。站上顶峰之后爱干啥干啥,谁拦得了你?”
“得了吧,又不是没上位过,做起事来还不是束手束脚。”
“你那叫站上顶峰?你根本没放开手脚去做!”
“我才不要成为第二个疯子。”
“你才疯。”凶真嫌弃道,“自己分明就是活生生的阿克夏记录,偏要制造个劣质仿制品。”
冈部此时还有些晕眩,一不留神就顺着他的话问了:“我怎么就是活生生的记录了?”
“你的记忆是目前所知唯一不受重构影响的存在,也就是除了直接造成移动世界线的‘因’,唯一能够跨世界线记录因果的事物。阿克夏记录记载了世上所有一切资讯,自然也该包含其他世界线的资讯——”
“我显然没有‘记载世上所有一切资讯’吧……”
“闭嘴让我说完。反正肯定有什么东西记载了世界线移动的情况,保留了那些因果关系。你可能没有记载,但至少确定你能读取那东西。”
似乎嫌自己解释得不清楚,它换句话又说了一遍。
“从你的观点来看,你能保有其他世界线的记忆,不被重构。但对这副身体来说,那些记忆是从别的世界线而来,不是原本就生在你脑子里的。那一定是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给你塞进去的。你的脑袋肯定在某个不会被重构的维度上,与什么东西连接上了。那东西,我估计就是真正的阿克夏记录。”
“你可知拉普拉斯恶魔理论早就被推翻了?”
“热力学和测不准原理是吧?”
“这不是很懂吗?”
“可我不服。”它咧嘴,露出牙齿,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威吓。
“人家比牧濑还权威不知多少的大佬说的,有你不服的份?”
“我何时服从过权威了,权威不就是拿来挑战并击垮的吗?”
不等冈部想到如何回嘴,它又继续高谈阔论起来。
“咱们先不谈量子力学。假设这世界是个纯粹的机械世界,那么世界本身便可视为一部计算机,所有构成世界的元素皆是运算单位。这样的话,若要‘计算’并‘干预’整个世界,则非得使用这个世界之外的元素进行。在不知道是否存在其他宇宙的情况下,计算‘整个’世界自然是空谈,但我们所谓的世界,充其量也就是可观测宇宙吧,这可不是整个世界。指不定阿克夏记录便在可观测宇宙之外呢。又或者,如果玩腻了时空上的把戏,谁又能保证,咱们所认知的世界没被人动过手脚呢?”
“母体这套也被玩烂了。”
“我说的可是世界层。”
“地球模拟器那套?你在开玩笑?”
“这可是你先提的。你不是说,我可能是介于上下层世界之间的‘幽灵’吗?”
冈部现在巴不得拿出什么驱魔符或驱除邪祟的祝器堵住它的嘴。
“先打住吧。帮忙探探门外,我们该上去了。”
“你感觉好多了?”
冈部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凶真是想帮他分心。虽然一点用也没有,反倒让他头更痛了,他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
凶真意犹未尽地闭了嘴,一眨眼便消失了。
冈部扶着石碑站起来。
他一直没搞懂那位凶真是个什么,只知道是被外力植入他脑袋或精神上的东西。如今,还能确认它根植于他能够跨越世界线的部分。或是它本身跨线存在。
一开始它只是声音,后来是眼角的残影,再后来现了形。
今天那倒影,是它第一次与世界产生肉眼可见的互动。
过去,它能够融入环境,身上呈现受到光线照射或是风吹拂的样子,但不会留下影子也不能挡风。它能坐在床上而不会显示压痕,踩在落叶上而落叶并不碎裂。但它又能穿透空气、雾和水,让冈部摸不清它的穿透限制到底是什么。可以确定的是,它不会离他太远,要是真受到什么阻隔,消失再出现便是。它也还是受重力影响,无法飞,难以在钢索上保持平衡。
总而言之,世界能影响它,而它无法影响世界。冈部不清楚其中的机制,也不打算探究。对于他们这种人,人事物只有“是否能为自己所用”的区别。
不过他还是猜过。阿克夏记录上留有第一封 Dmail,透过那封 Dmail,他得知自己未来可能会变成什么模样。那恶劣的性格和独特的世界观,与那影子可说是如出一辙。
所以他猜,那影子是个纯粹的人格。
在那所有不可能都被凤凰院凶真化为可能的未来,要往过去传送去除记忆的纯粹思维和行动模式,想必是轻而易举的事。怎么做到的,也许是记录上提过的视觉重建(Virtual Rebuilding)的其中一种应用。
至于目的,也许是为了保护他,也许是为了保证世界线不因阿克夏记录而偏移。当初他赌后者为多,因此怀疑这影子是未来的他给自己塞的,但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前者为重,那则可能真是伴随阿克夏记录一起来的。
这些年,影子都只是在一旁协助他。虽会抱怨或蛊惑,始终尊重。若不是因为它,来路迢迢,他怕是半途就寂寞疯了。那家伙的存在,可算得上是他的人格稳定器了。
凶真回来了,带来了坏消息:“有人找下来了。”
“来得正好。”
冈部微笑,笑中隐隐透出了狠戾,大有拿这批人开刀之感。


回到上层后,冈部拆下借来的动力辅助攀登装备,朝铁门走去,但才走了没几步,便几乎跪了下去。
凶真有些慌,但也只能不痛不痒地问句:“你真没事?”
冈部咬牙:“死不了。”
便跌坐在铁门旁。
凶真也蹲了下去。
“老兄,你可得撑下去。”他脸上难得没有戏谑之色。
冈部知道它的意思。
影子曾告诉他,如果他选的道路行不通,它便会接管他的身体。所谓行不通,便是遭遇生死存亡的关头而没有能力处理,包含昏迷或是失去求生欲。那时,它将覆盖他救他一命。但之后,他所剩下的也只有命了。
“真到了那时你就放手去吧,反正你也知道接下来怎么做。”
“我的意思是让你惜命些。下一条世界线说不定就成了,死在这多冤。”
冈部苦笑。
“不扯了,还得去找那女孩。”
“牧濑红莉栖?你刚刚不是说,有其他人在协助她吗?”
“跟这无关,这是我当初答应她的事。”
事成了,就能见他。
冈部相当清楚自己的弱点。这弱点先天无法克服,只能靠他人协助。他纵横了半辈子,就只为了这件事向一个人寻求过协助。
阿克夏记录之所以能够跨世界线延续,是因为在每次寄出 Dmail 时,都将记录附上,由接手者继续更新,直到寄件者跳线回收记录。这么做的风险其实很大,若收件者在前一个寄件者抵达前便再次寄出 Dmail,则原寄件者跳线的这个事件便会顺延。
他这次一口气跨了这么遥远的世界线就说明,中间这些过渡世界线上的“他”要么在自己抵达前便跳线,要么没有活到该世界线上的这个时间点,也就没有载体能承载他,只能不断顺延,直到找到载体或超过顺延极限。
这样的情况会让他与周遭产生极大的资讯差,也就会在短时间内瘫痪他的行为能力。所以他之前尽量避免使用 Dmail,而是用时间跳跃来替代。但还是有非使用 Dmail 不可的时候。就以这次来说,要改变在他出生前就既定的事实,便只能靠 Dmail 了。
时间机器一直都不在选项内。为了简化情况,他是不会让载人时间机器现世的。
Dmail 带来的资讯落差有几种方式能补足,最现实的便是抵达后立刻弄明白情况。例如这一次,他抵达后便将整个 SERN 的资料都汇入脑中,也因此才能向凶真说明这条世界线的来龙去脉。
他的脑袋植入过一种精细得几乎可算是人工智能的程序,能够自行过滤大量的资料,处理成他能消化的形式再汇入大脑。这是他从原生世界线带来的黑科技。也是借由这技术,他才能在时间跳跃时也带上阿克夏记录。一般来说,时间跳跃能带上的只有记忆,于是他便将阿克夏记录也放在自己的记忆里头。不是单纯背起来这么暴力,而是更暴力地将大脑当成硬盘,直接输入。
立刻填上资讯差是最直接的方式,但并不是每次跳线后,都有这么庞大的资料库摆在触手可及之处。大部分的时候,就算没法立刻补足,他也不会有立即的危险,但只要遇上一次致命的落差……
这计划无法承受这样的风险,因此他需要寻要协助。
他需要一个不会跨线的普通人,来帮他记住被覆写的“他”所忘却的事。世界线重构时,那人必须忘却前一条世界线的事,也就才能瞬间适应新的世界线,帮他搜集他所无法取得的情报;但那人又不能忘记这项任务,甚至必须在关键时刻觉醒过去世界线的具体记忆。
无论在哪条世界线上,那人都不能离自己太远,必须持续注视自己。
这就是他非寻求不可的协助。
挑上牧濑红莉栖,既是偶然也是命定。他在过往的世界线曾接触过她,但从未深交。毕竟她是在记录上与几个大分歧点都有着重大牵连的人,就算是他也会好奇。
“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变动率是多少?她怎么可能还记得。”凶真说。
“那你觉得,她是靠什么在这里来去自如?”
“靠什么……你是说,她,她靠的是你当时告诉她的……”
“没错。她在那些过渡世界线上,是没有机会,也不可能有机会得到这么详尽的资料的。至今,她居然还记得这些地下网络的地图和每一道关卡的开启方式,连系统的操作参数都一丝不落……不仅如此,她在大多数的过渡世界线上也都好好看着我……”冈部眯眼,“我果然没错看,只有她才帮得了我。”
凶真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
未来的冈部,是死缠烂打才求得东洋最权威的脑科学兼物理学家来协助他开发时间机器。这个他,又何尝不是?只不过不是靠傻乎乎的执着,而是坑蒙拐骗。当时的那条世界线上,他和牧濑毫无交集,手上也没有牧濑想要的东西或把柄,事急从权。
他将那时还未如此知名,且对世界局势一无所知的牧濑诱导到了 SERN。在他的引导下,牧濑不受察觉地在总部待了三个月,将 SERN 的大小事都了解了透。
而后他便让她死了,不然不好收尾。
他在那条世界线上一次也没见过她。
去见还没有把握能完全对自己忠心的人,毕竟还是太冒险了。而且就算不靠容貌,她也一定能靠其他资讯在其他世界线认出自己。
不长不短的三个月,他算是摸透了她的脾气。他欠她的这个大人情,她是一定会来向他索要的。换句话说,只要他欠着,便能保证在他还清前,即便赶她走,她都不会走远。
“快起来,已经过了和塔尔顿约定的时间了!”
回过神,他又跪在了半途。
“……知道了。”
他扶着墙站起来。
与此同时,前方出现了一队巡行者。
“该死!”冈部与凶真异口同声,随后冈部便感觉到自己丢失了身体的控制权,迅雷不及掩耳地拔枪先发制人。
“你下去,这样我等下也许还能再把身体还你。”凶真在他脑中吼道。
“可我不知道怎么——”
他还来不及说完,便感到自己像被什么砸中了一般,晕头转向起来,随后五感尽失。不知多久以后,他的意识才再度接上感官。
映入眼帘的是一地四仰八叉的巡行者和浑身浴血的自己,也不知道那血是谁的。
“当然是那群菜鸟的,”凶真不屑道,“好了,身体还你,但经过这么一遭——”
“冈部?”陌生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转头过去,一个男人先是茫然而后惊恐地看着他。
“该死,你怎么还在——”话没说完甚至直接扑了过来。
重锤似的冲击波撞在身上,几乎让冈部吐出血来。同一时刻,他才认出这男人便是塔尔顿,理当正要赶去帮牧濑重设 LHC。可塔尔顿此刻却趴在冈部身上,替他挡下了大部分的冲击。
塔尔顿往旁边一滚,大半的衣服便黏在地上,露出他血肉模糊的背部。
冈部支撑起上半身,才看到刚刚自己待着的那段走廊已被炸得面目全非,通往下层展示厅的路也被彻底堵死。
灰烬伴着火星飘落,带着来自无数世界线的信息,永远散逸。
这就是最后一份阿克夏记录的结局。
“这下好了,”塔尔顿呕了一大口血,“我要是折在这,重设 LHC 的工作就又落回红莉栖那,那巡行者便会往她那跑。你说这可怎么办?”
“怪老子?”凶真借冈部的嘴反讥,“要不是老子挡下巡行者——”
“怪我,”塔尔顿翻白眼,“没料到凤凰院大人视死如归,执意要和一群杂碎在爆炸中同归于尽。”
冈部按下凶真:“确实怪我,慌不择途,又没看出您的算盘。”
塔尔顿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又多了人格分裂的毛病?”
凶真退下前又抢了一句:“没力气就闭嘴保命,我去重设 LHC 总行了吧?”
“你省省吧,”塔尔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谁了,又交棒了是吧?我救你可不是让你去送死,你这命是要等红莉栖发落的。”
冈部:“给她发落重要,还是保她命重要?”
“有时间的话我还真想和你好好谈谈这个问题。知道你对她做过什么之后,我实在……不管了,总之发落重要。”
“你——”
“我去调试 LHC,你去引开巡行者。行了吧?”
塔尔顿从身上摸出两个针筒,一剂给冈部,一剂给自己,两人片刻后便能勉强起身。
塔尔顿离开前最后说道:“无论你以为自己牺牲了多少,都不及红莉栖所牺牲的,对吧?那是你要的未来,是你要救的人,是你的决定。红莉栖无论身处怎样的世界线,都能安安分分不违本心地过完。是你要跳出这一切,是你拉她入伙的。你所给她的,就只有一个承诺。不要连这种事都失信了。”
塔尔顿要做的是手动调整设置,而远端的部分是由牧濑进行。冈部所要做的,便是劫持牧濑手中终端的定位基准,让巡行者误以为信号输出端在自己手上,借此引开巡行者。
直到冈部篡改完定位基准,才意识到影子凶真罕见地没对塔尔顿最后的言论发表任何感想,甚至对自己的伤势都漠不关心。
“怎么样?没什么想说的?”
“我觉得他说得挺好。”
“你居然同意他说的?”
凶真一转先前的态度,冷淡道:“何必我同意,你自己也同意。”
“你也觉得我错了?”
凶真面无表情:“对我们这种做大事成大业的,何来对错?但求问心无愧,不是吗?”


红莉栖从病床上惊醒过来。
“他来了。”
她抱着身体浑身发抖,不知是紧张多还是兴奋多。
可她现在算是待命状态,不能轻举妄动。她望了一眼终端,见没有凯文给她的消息,桶子的远端调试也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稍微放下心来。
这次睡着前她在做什么来着?
估摸着仍是在梳理前世今生的因因果果。
对应着前几个冈部的那些执念,无论好坏,终是等到了个结果。可对应当前这位的执念,还未曾得到回应。从来没有。
那时,她曾为他抛下一切,只身前往 SERN。在他的提示下,奇迹般地在那活动三个月而没有碰过半个人。
不对,她是碰过人的。只不过每次碰见人,被冲锋枪捅成蜂窝的下一瞬间,她便会从噩梦中惊醒,发觉自己依然站着,活得好好的,但全身冒着冷汗,而耳机中传来要她改道的指示。
那三个月中,他告诉了她所有 SERN 的秘密,却从未谈过自己。
逐渐地,她的生命里只剩下他的声音和脚下的路。再后来,连声音都消失,只余文字。她不知道自己坚持下来的理由,不过就算出现她放弃的可能性,也会被他撤销吧。
最后,她的所有,全化为想见他一面的执着。他说可以,等事成之后。
她记不得自己的结局了。也许是被射杀,也许是拷问至死。反正也不是没死过。都一样。一样是一死,一样没见到他。
医护室响起了全域警报,将红莉栖从回忆拉回现实。她抓起耳机想联络凯文,却联络不上。
打开终端,却发现属于自己这个终端的定位基准被劫持了。
她立刻反应过来,不顾伤势,翻下床朝当前显示的坐标奔去。


曾有人将即便改变了世界线也一定会发生的事称为“收束”,例如某些人必死于某些时刻,在那之前则怎样都死不了。有些人认为这是祝福,也有些认为是诅咒。
冈部则认为,根本不存在收束这种东西。
他认为所谓的收束只是统计,是过往累积下来的记录。没人知道下一条世界线的情况如何,毕竟从未出现过完全一样的世界线。因此无论在哪条世界线,他每分每秒都赌上性命活着。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想起几个以为我现在怎样都死不了的白痴。”
冈部行过下水道,爬过铁梯,一步一步,拖着这负伤的身躯抵达了地面。
他将门推开一个缝隙,冰冷的空气窜入,令人打了个寒颤。夜晚的荒原有这么寒冷吗?他边思考边将门整个推开,往外一看他便愣住了。
那是一片积满了白雪的荒野。
这初春的时节,他还以为自己起码能终结在一点暖意里。
谁知,乍暖还寒呢。
身处地下很容易对时间失去概念。而今时间再度于眼前流动,饥饿感和疲惫感便洪水猛兽般袭来。他走了没多久,便再也无力将双腿拔出雪堆。
仰头,张开双臂,似乎就要这样往后躺下,让雪堆冷却发着高烧的自己,直至与之同样冰冷。
“我快不行了。”他告诉凶真。
“我知道。”凶真说。
“你要接手吗?”他问。
凶真打量了他一阵,摇了摇头。
随后,他又说:“你还有要等的人,我先走一步,不占用你的体力了。”
冈部累到没力气应声,甚至没去思考它话中的含意。
接着他便感到脑袋一轻,觉得许久没这么轻松过了。
前半生,他机关算尽,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奋斗了虽短但满的一辈子;而后半生,就挤压在这一闪即逝的两小时里了。他什么都没做,却也什么都做了。
他回顾了一生,也回顾了贯彻整个计划的那些人。
在下层展示厅里,他汇入脑中的除了 SERN 在这条世界线所搜集的资料,还有当时上层尚未销毁的阿克夏记录,以及梯队系统所拦截到但无法解读的两份记忆资料。所以才说那是粗制滥造的时间跳跃,连梯队系统都懒得理会。
只透过这些资料,是远不足以得知他为此做过多少努力的。许多的时刻,许多的信息,尤其是那些最凶险最难以取得的,是不会留在阿克夏记录上的。但如果只是想一瞥那些人的身影及行迹,这样便很足够了。
这些故事,要花上多少个一千零一夜才能说完呢?
经不起细看呀,这一细看,连他也终于感到疲倦了。
他们都是他,而他却不是自己。
他曾信心满满地以为,自己一定能看到结局。事实证明,他终究也只是个过渡,如同过去所有的自己。
“境界面上的命运石之门(Steins Gate),看来我是到不了了呀……”

曾经的他将超越因果的那道坎称为命运石之门,将超越它当成自己的目标。后来的他不再追求超越因果,只求与其共存,便说自己的目标是抵达命运石之门。无论怎么说,这词也就是个寄托,每个他心中的那道门终究还是不同的吧。
眼角余光似乎出现了什么,他转头,发现远处出现了数道探照灯的光。接着,是数十道。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上来的正事,将巡行者从牧濑身边引开。如果他被找着,那就失去调虎离山的功能了。
他挣扎着想起身,却被一双手按回地上。
“嘘——”
那双手的主人从他身上搜出正在发送信号的终端,走到一段距离外的一个窨井口,松手。不久后,探照灯逐渐远离。两人又屏息了一段时间,直到听不见任何声响,见不到任何动静。
“你怎么在这?”冈部首先开口。
“我才想问你这个问题。”她轻触他的身躯,他便几乎痛呼出声,“内伤这么严重,哪来的?”
“……下一个。”太蠢了,他不想说。
“你劫持我的定位做什么?”
“塔尔顿说你正在用终端调试 LHC,要我帮忙引开巡行者。”
她瞪大眼:“LHC 明明是桶子在调试。走的也不是我这个路径。”
“桶子?”
“一个外援。”
她扶额:“哈……想当初还是‘你’叫我别相信凯文的鬼话……这下可欠了他大人情了。”
冈部不解。
她解释:“我是看到定位被劫持,才找来的。”
接着是漫长的沉默。
他维持仰躺的姿势,而她就跪在他的身旁。她一低头,垂下的长发便会笼罩他的整个世界。
“红莉栖?”
“嗯?”
冈部轻声:“老实说,我刚刚没有立刻认出你。”
她轻笑:“本人和照片哪个好看?”
不是这个问题。那时,他天天能在监视画面上看到她,也曾远远地见过她。在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的时刻,她却第一次这样正眼看着他,令他……不敢对自己承认,这是现实。
“本人远胜照片。”他答。
“你是在拐弯抹角说我不上相吗?”
“你觉得我还有力气开玩笑吗?”
她莞尔。
“我倒是一眼就认出你了。而且与先前的记忆无关。”
他挑眉:“你能分得这么清楚?”
“有时可以,有时不行。”她说,“现在就可以。对现在的我来说,只有与这个你相关的记忆是鲜明的,其他都像是曾经听说过的故事,隐隐约约隔着一层帘子,无法直接代入。就像是她们都随着其他的你逝去了一般。”
说到这,她伸出了手。原本是整个手掌,想了想又换成一根手指,轻触冈部的鼻尖。
“这里不会痛吧?”
“不会。”
他的躯干、四肢、脑袋……哪哪都疼,但指腹轻轻擦过的力道还是能承受的。于是她便描起他的轮廓。描多了,对他居然还有些止疼的效果。
“你不冷吗?”冈部问她。
她摇头:“你呢?”
“感觉不到了。”
“你活不了了吗?”她有些失落。
“很难。我估计 LHC 的事要到明天才会搞定。”
“是吗……”
“我累了。而且交代在这也挺好的,你看。”
他让她看看四周,看看天空。
这是个万赖俱寂的晴朗夜晚。天空万里无云,一切景物都失去了原有的颜色,染上星光。他们身处一座缓丘的制高点,周围有些顶着雪的树丛,从树丛间望出去,能眺望一整片的银白雪原。
“我之前唯一担心的就是无法向你兑现承诺。现在,也终于能放下心了。”
红莉栖没说什么,只是微笑。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几秒。
而后,她的嘴角渗出血来。
“咳……咳咳!”
冈部愣愣地看着她背过身去,咳起血来。
“对不住……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她喘气,断断续续说道。
冈部压下剧痛坐起来,抓住她的双肩稳住她:“你什么时候——”
该死,是枪伤。他居然忘了。
他掀开她的大衣,看了一眼,又盖回去。
她笑道:“我还以为,能撑得比你久。”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举起有些颤抖的手,想要碰触她的脸。她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上,闭上了眼,像是在呵护什么弥足珍贵的事物。
血顺着他的另一只手流到身上,明明炽热,却令他彻骨寒冷。
他许久没这么害怕了。危险的对手只会使他充满斗志,惊险的瞬间更是让人热血沸腾。可今次,他的对手是自己。
是他害的。是他让眼前的这个人伤成这样的。
无关过渡,无关必要的牺牲,无关能不能撤销。
他就是难受。他就是让眼前这个人难受了。
他的愿望是成为普通人。原来这愿望不必等到下辈子就能实现。在他死前,他终于真切地活了一次,感受到平凡的快乐与痛苦。
他哭了。
咬牙,呜咽,浑身颤抖着。
红莉栖想替他擦眼泪,却抹了更多的血在他脸上。她只好放弃,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聊表慰藉。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强止住抽泣,破涕为笑。
他拉着她躺下,一起看星星。
他不断轻抚着她的头顶,她身上唯一碰了不会疼的地方。而她侧躺着靠在他的臂弯,不看星星,反倒一直盯着他瞧。
“累不累?”
她点点头,似是没力气再说话了。
“那睡一会吧,天亮了叫你。”
她思考了一下,便顺从地闭起眼。
他将她拥入怀。
第一道晨曦洒下时,她已冰冷。
他依然抱着她,缓缓摸着她的发。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撩起她的一缕发丝轻轻一吻,便闭起眼躺倒在地。
生死一线时,遥远的彼岸似乎传来一丝杂音,在邀请他前去。
他婉拒了。
他的故事,就该终结在这条世界线,这个积满了雪的荒原。
这次,他不再抛下她,而是随她而去。

后记

维度的尽头,凤凰院凶真被闪着微光的弦悬挂在了大海之上。
这海的浪花似水如沙,拍在身上不会沾湿衣物,却无孔不入,渗进四肢百骸,看似轻如棉絮,却能重击他的存在依据。
他抛弃了时间,抛弃了被重构的权利,以三维的肉身之躯行至亘古不变的初始与终结交汇之地。
他是来寻找起始的。
“起始”隐含了顺序的概念,在时间统一朝特定方向流动的状态方能成立。然而,踏入此地的第一个条件,便是放弃时间。
将时间从身上割裂出去的过程无以名状,他曾以为自己过不了这一关。他这种三维半的生命理论上离不开时间,这比将三维物体投影成二维还要复杂。他会失去所有在时间结构下方能顺利运作的机能,更要命的是丧失脑中那些倚靠时间才能识别意义的信息。这不是马路上被碾死的生物能比拟的惨状。
可是他撑过来了。
肉身的问题好说,费点心思改造一下,便能用其他维度替代时间让它运作起来。脑中的信息就是他的豪赌了。他的意识一向不受时间的某些法则影响,就看他是否敢赌,其实是根本不受时间影响。
他赌了,也赢了。
可惜也就止步于此了。
他悬挂在海上,半身没入海中动弹不得,只能看着这无边无际的沙之汪洋起起落落,永恒如一日地受着足以撼动灵魂的拍打——如果有所谓的灵魂的话。
在抵达此地以前,他身上便缠上了茧一般厚的因果之弦。寻常人都生活在前因后果交织而成的网络之内,但多半都顺着网走,自然感受不到这弦。
但对于想要冲破网子的他,那束缚可就非同小可了。
越是往高维走,因果弦就变得越为具体。高维的向度太多太多了,要维系这样那样的前因后果,非得靠更有力的弦。以前,他身上的弦便厚重得让他几乎迈不出步伐,一离开时间,原本借时间差而悬着的弦便一次全缠上了他。
这就是他现在被吊着的原因。
然而就算不谈这弦,他也再无法干预这片领域。他将时间从身上切割出去才能踏进这片海,而这海本身却是与时间相连的。海能影响他,他却无法影响海。
不过也挺好,就这样静静看着。
世间的一切都在这了,所有的起因,所有的结果。缘起成因,因缘和合为果,果又成为新的因,循环往复,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潮起潮落,缘生缘灭,环环相扣,绵延不绝。
好一个千变万化的亘古不变。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海面平静了下来,成为湖般的镜面。
他有些惊讶。莫非是这海本身的缘也走到了尽头?
此刻他终于能看清海面下的情况。所谓的镜面只是意义上远处能够全反射周遭景致的结构,若以三维的大脑去理解,其成像会比万花镜还更令人眩目。海水本身相当清澈,大海却深不见底。就在看得见与看不见的交界处,悬浮着一个球状物体。严格来说,是颗九维的球。
他还没看清,便有另一件更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
平静的海面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
九维,是一个三维生命无法理解的开阔。物理上是,心理上也是。
他几乎要忘了三维结构是多么平面不起眼的模样,比习惯三维空间时看一条线还要更狭隘,更平面。可是眼前这个人影,此刻在他心中比周遭的一切都还来的鲜明立体。
她踩着平稳的步伐前来,每一步都泛起一阵涟漪。她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与半个身子都在海中的他平视。
他过了好久好久才想起怎么发出声音:“你怎么来的?”
她答:“从海中来的。”
她伸手就要碰他,却和那些海浪一样穿透了他,令他颤抖。她没有停下手,而是向更深处探去,直接触摸到了他的存在。她的手在那停了好一会儿,似乎在观察什么,直到他几乎浑身痉挛起来时,她才抽手。
她问:“你又在这做什么?”
他说:“等待。”
“等什么?”
“等这些绳子被海浪拍烂。”
她笑了。也是这一笑,才让他想起她的名字。那靠区区二维就能完整表述的名字,牧濑红莉栖。
“这弦来自最根本的法则,大概只有这个宇宙崩毁时才会断开。不过你还是有办法脱离这些弦。”
“说说看。”
“取回时间,回归缘起海。”
取回时间,让因果再度以正常的方式作用于自己身上,回归这片海,再度成为缘生缘灭的其中一环。
“你知道吗,我就是为了脱离这样的循环才走出来的。”
“结果却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副模样?你是几乎脱离了一般意义的‘因果’没错,但离拉普拉斯妖还远着呢。”
“我没想当什么拉普拉斯妖,”他久违地挣扎起来,使劲将自己拉出海面,站了起来,“它算什么东西,只会观察和计算。我想要的远不止如此,我要干涉!”
她知道劝不了他,只是说:“你好好想想吧。”
他不再看向她,转而继续盯着海面下的球体思索。
“那便是……真实的拉普拉斯妖?”
“有些人大概会叫它阿克夏记录。”她说。
“阿克夏……倒是挺贴切。”他思考,“我的记忆,估计就是被谁和那东西连在了一起吧。”
“你如果好奇是谁,那就不该在这找答案。”
他没理会她,而是梳理起自己身上的弦,他努力将缠成毛线团的死结解开,一根一根地理过去。终于,他找到了一条最终与下方的球体连上的弦。他一使力,便将那球给拽了上来。
红莉栖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不扯它时,弦是紧绷的,一扯动,平衡便被打破。他身上的弦一根接着一根松了下来,但绵密成网,他还是无法挣脱。
他对球本身倒是没什么兴趣。将它放在一边后,他揉着手腕问她:“你是从哪来的?”
“从你出发的地方。”
“为什么来?”
“来找你。”
“为什么找我?”
她撇嘴:“哪来那么多问题,你又是为什么来的?”
“原本是来找起始的。但在这里,起始就是终结,终结就是起始,一体两面,循环往复。根本找不着。”
“你找起始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改变。不过也无妨了,既然这是个循环,无始无终,那便让现在成为起始。”
他顺着那些缠着他的弦望过去,像个操偶师一般开始扯动身上的线,牵动起在遥远的彼方与他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种种。以前他只想着挣脱,从没考虑过这最简单的方法,现在知道借力使力,一切都顺利起来。
她看不见他所见,便问他的意图。
他眯起眼:“我的意图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不受摆布。”
这便是他走到这的理由。不受他人摆布,不受环境摆布,不受时间摆布,不受因果摆布。
“你倒是受自己摆布。”
他微笑:“这是最后一关了。”
突然,他身上的弦全都散落在地,溶于水中。
她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你……你还真是擅长给人制造惊喜……”
他沉默了会:“其实,我知道你来做什么。你是来劝我回头的吧?”
她也沉默了会:“不,我只是单纯来陪你的。我能待的时间不长,终归是得回去的。但你已经可以自己选择了。你可以在这里,或别处,永无止境的存在,观测,直到这宇宙终结。”
“那多无趣。”他拍掉身上剩下的弦,“我原本的目标,就是来这,办完事再回去。”
“以这样的身躯?”
“以你刚才说的方式。”
取回时间,回归缘起海……或回归阿克夏记录。
若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去,他便无法维持当前这个束缚态。他必须放弃构成他现在这副模样的所有,解离,消失,同时也变得无所不在。
以人类的话来说,就是死亡。
他身上还有最后一丝因果线,末端系于眼前的她身上。顺着这条线,他找回了时间,成为与她一样的存在——由海水构成的短暂存在。
他拥抱了她。
“谢谢你来找我,”他轻声说道,“这世上,大概只有你还把我当成人了。”
不知多久以后,两人的身影一点一滴地消失,回归了大海。
潮汐再起,一如既往。


冈部伦太郎不会做梦。
严格来说,是不会梦到他没经历过的世界线。不像他的助手,时不时就梦到她早该忘却的事,有时那些事甚至来自他也不知道的世界线。
然后就会产生下列这类奇怪的对话。
“喂,你当初托福几分?”
“101,怎么了?”
“啧,这不是只比最低录取标准高一分吗?我怎么会有差点满分的印象……”
或是在他和桶子聊到愤怒鸟的原型时突然有很大的反应。
“北美红雀?”
“嗯?……嗯嗯嗯???冈部你别再给人乱取绰号了好不,关键字太多也是很累人的。”
冈部和桶子面面相觑,着实不知道自己何时给她取了这个绰号。
不过也莫名符合她的形象,既然她都提了,不用白不用。
“谁像愤怒鸟了?你才像灰面狂鹰!”
“啊?为什么是灰面狂鹰呀?”
“哪有什么为什么?帅就完事……不对!重来!我是说,随便讲的还给你选个过境日本的鸟类就不错了!”
“诶那真由氏呢
“啊……真由理么……山地蓝知更鸟?”
“那是什么呀~”
“据说是现实版的青鸟哦,代表幸福的青鸟……”
另外,她还对某几组特定数字很执着,虽然她自己似乎没有意识到。
“决定好了,开始猜吧。”
“四零三。”
“……冈部你偷看了吧?你绝对偷看了吧!?”
“怎么可能,你根本没写出来好吗!”
“千分之一的概率,怎么可能……我才不要和你心有灵犀呜呜呜呜呜……”
“……”
诸如此类的插曲层出不穷。
事发时他通常不以为意,若非她主动提起那些梦,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发现个中奥秘。
偶尔,她会因为梦而难受得哭出来。他也只能不断摸着她的发安抚她。
“我向你保证,我绝对没做过那些事,那就只是梦而已。”
“呜呜呜呜,你别这样否定自己嘛……就算是被覆盖或消失了,也都还是你呀……”
这种时候,他实在不知道该佩服她的度量还是吃自己的醋。
既视感一阵一阵的,大概和他的 PTSD 一样,会跟随他们好一阵子。
偶尔她的既视感会特别强烈,例如撞见他某堂课的助教在单独为他解题时。
她一脸惊恐:“……塔尔顿学长?”
闻声,助教转过头去:“唷,是小红莉栖呀,怎么有空来这……不是,你怎么这副表情?”
她怒气冲天地走近,却是对冈部发火:“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上课都干什么去了?”
塔尔顿:“原来你们认识?”
红莉栖:“这位是不才小妹我的学弟。”
冈部:“……不才小妹?”
塔尔顿无奈:“你也觉得很怪吧?我说了好几次她就是不改。”
红莉栖一个欠身:“不好意思是我教……教育无方,占用学长的时间了。我回去会好好给他特训的。”
“哪有什么占用时间的,这本来就是助教该……”塔尔顿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震惊地问冈部,“她刚刚是想说教子无方吗?”
冈部:“其实我就是她的男——”
话说到一半就被红莉栖拖走了。明明他想说的只是“其实我就是她的男性普通友人而已”。
事后红莉栖说,她莫名对塔尔顿怀有强烈的罪恶感,总觉得在其他世界线欠了他很多人情。但她又不愿说具体。
冈部:“我觉得吧,就算真是这样,还人情也不是这样的还法。”
至于后来他们是怎么拟定还人情的计划,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还有件值得一提的事,那就是红莉栖的学姐比屋定真帆,对冈部似乎偶尔也会有些微的既视感。
红莉栖得知此事时,一脸受伤地看向冈部。
“不你相信我,我真的——我真的不认识她,我在……我连她的名字都没听过,你根本没提过她!机关的阴谋,没错,这铁定是机关的阴谋!别中了这低级的离间计啊助手!”
因为真帆在场,他省略了“前一条世界线”这个前缀。
真帆:“……我能理解你想安慰醋意大发的女友,但这种程度的撇清着实让人很受伤啊……尤其是红莉栖没提过我那句……”
说完,她更受伤地看向红莉栖。冈部便放红莉栖一边说“谁是这中二病的女友”一边安慰她学姐去了。
整体来说,他们过得挺好的。更切确地说,是前所未有的惬意与轻松。
现在的生活,既是中途放弃成为神的代价,也是赢了那样一次挑战的奖励,令人痛并甜蜜着。
他们会好好珍惜的。
珍惜着去面对未知的未来,度过短暂的当下,甚至缅怀再也无法触及的过去。日日夜夜,岁岁年年,时间单向前行,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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